《887》—— 結合劇場與電影的探索回憶之旅
文︰千山 | 上載日期︰2019年3月15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Érick Labbé
節目︰887 »
主辦︰第四十七屆香港藝術節
演出單位︰羅伯特.利柏殊 »
地點︰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
日期︰01/03/2019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帷幕之下,劇場跟電影作品的分別在於即場表演及預製影像,倘若結合兩者的內容結構及呈現手法,會演變成怎樣的魔幻光影世界?當代劇場導演羅伯特.利柏殊(Robert Lepage)以多媒體及破格舞台編排見稱,自傳式獨腳戲《887》於本屆香港藝術節上演。內容圍繞個人經歷的主題及非線性式敘事結構,結合各式機關的場景轉換,和預製與即時影像投映的呈現手法及視覺效果,皆具有強烈電影感,帶領觀眾隨光影回望他童年生活及社會環境的記憶。

 

參考利柏殊過去取材自己真實經歷的作品主題,像是《癮・迷》(Needles and Opium)失去摯友、《捕月》(Far Side of the Moon)的兄弟情懷及《眾聲喧嘩》(Lipsynch)生活環境的多元語言,《887》亦並非他唯一將個人經歷融入作品題材。加拿大劇評家Richard Ouzounian曾寫下「羅伯特.利柏殊的每一部作品最終都會是關於他自己」的觀察。[1]

 

這貫徹的主題傾向,令利柏殊的作品跟電影理論中的作者論(auteur theory)互相契合,建立出濃厚電影觀感的基礎。作者(auteur)指在一系列作品中,題材與風格上展現出一貫特徵的電影導演。題材不一定圍繞個人,但如電影理論家安德列.巴贊(André Bazin)在〈論作者論〉所提出,作者本身亦可以成為題材:「作者自己往往就是他的主題。無論甚麼樣的劇本,他向我們講述的總是同樣的故事」。[2]劇名取自他童年居住的住宅門號,自傳式《887》由家庭關係到鄰舍相處,引伸至集體城市回憶、當時社會政治環境及語言身分認同,正就是透過第一身視角,圍繞利柏殊的個人經歷及人際關係為主題,具強烈作者風格的劇場作品。

 

《887》中童年回憶及現今處境片段式穿插,沒有按明確時序鋪排,舞台設計與非線性式敘事結構配合,流暢的場景轉換增強畫面間的關聯。舞台以一個大長方形箱子作主要場景,一面是縮小版住宅公寓的立面,窗戶裡有預製影像,另外幾面則是變化多端的實尺佈景包括快餐店、廚房及書櫃等。製作團隊利用於不同空間演岀的空檔,每次轉動箱子就直接展現新的佈景,迅速來回切換現今往昔生活片段,取代了傳統劇場利用燈滅的轉場。傳統劇場固有的轉場模式往往節奏不夠明快,幕與幕之間的漆黑分隔明顯,令短暫失去視點的觀眾抽離,但《887》轉動箱子的呈現手法則如電影畫面無縫轉換,予觀眾完整連貫的觀劇/觀影體驗,情緒得以疊加及延伸。

 

關聯性故事推進儼如電影中利用共通之處的轉接場景手法,將各生活短篇情節呈現。例如利柏殊形容父親性格寡言,關係較疏離,場景轉換至他飾演父親獨自坐在快餐店,冰冷金屬桌椅的佈景於視覺上製造與人群的距離及孤獨感。此段以疏離作共通點,利用快餐店場景側面描述父親的生活及人際關係,連接了他對父親的感受。背向觀眾的身影,沒有對白及情緒起伏,看不清是在用餐、抽著煙,還是消磨時間,只反映了如快餐般一式一樣的單調乏味生活模式。觀眾代入了兒子利柏殊對父親的凝視目光,審視兩位於生命中互相缺席的情感失落及隔膜。最後一幕利柏殊一人分飾自己及父親兩角,交代得知祖母離世後,他於計程車內為悲痛父親遞上手帕。之後,車頭燈亮起炫目光芒,待觀眾回復視野時,利柏殊已套上司機制服,演活了父親默默接過手帕的沉重心情。此處别具心思完成角色轉換,令觀眾看不到換裝、轉座位等準備,聚焦燈亮滅儼如電影中拍攝景物的空鏡完成場景過渡,亦配合了獨腳戲冷清靜默的氛圍。《887》成功以疏離主題與場景道具車頭燈作共通點,如電影般以無言畫面完成場景轉換。

 

《887》使用了不少預製與即時影像投映,當中即時影像的拍攝角度及手法令人印象深刻。利柏殊看法國總統夏爾.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到訪巡遊的一幕,還原當時的人群及廣場模型,並以即時影像放大投影,攝影機經過時人們的表情動作清晰可見。之後攝影機加速掃過人群,人群面目模糊,幽默地指出當時苦等了數小時,根本就看不清楚坐於快速略過汽車上總統的感受,利用影像提供第一身視角回憶片段,投放個人主觀情感。

 

另一幕利柏殊交代,當派報紙童工時遭人不禮貌問話及檢查袋子,攝影機放於代表他方角色的靴子後,拍攝他事後於雨中可憐兮兮漸行離去的身影。因距離而產生了視角錯覺,畫面上遠方細小的他跟龐大的靴子成強烈對比,凸顯了人物的權力關係。

 

然而,《887》當中有許多部分以語言演說主導,表演亦以「結合戲劇演岀及講座」作定位,部分情節推進沒有太多場景及演出變化,演員肢體表現較少。相比起每次具驚喜如魔術箱般轉換場景及影像環節,演員投入感較低,除了語言,道具亦主導了演岀。無疑演員與媒體及各機關配合得精準,呈現了不俗的觀賞效果,卻有喧賓奪主之感,過分著重舞台技術,因而使演出者被場景限制。

 

《887》由羅伯特.利柏殊的劇團機器神製作(Ex Machina)配合演岀 ,劇團跟一部科幻電影[3]同名,啟發了如何適當運用舞台技術的聯想。電影講述人工智能機械人反過來主導了人類,正如著重舞台技術蓋過了演員與觀眾的連繫及交流。無疑機械科技為舞台呈現帶來創新,過分依賴及適當善用的界線卻難以劃清,如何相輔相成,將人文情感融入冰冷機械,將會是劇場創作隨科技發展的一個挑戰。



[1] Ouzounian, Richard. 2010, November 12. History meets personal history for Robert Lepage. The Star, Retrieved from https://www.thestar.com/entertainment/stage/2010/11/12/history_meets_personal_history_for_robert_lepage.html

[2] Bazin, Andres. 1985. “On the politique des auteurs,” in Cahiers du Cinema: The 1950s. Neo-Realism, Hollywood, New Wave. Jim Hillier ed..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48-259.

[3]電影《智能叛侶》(Ex Machina),亞力克斯‧嘉蘭(Alex Garland)導演,2015年上映。

 

 

 

本文章並不代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之立場;歡迎所評的劇團或劇作者回應,回應文章將置放於評論文章後。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

 

 

 

香港大學主修新聞及比較文學,曾於澳洲修讀電影及文化研究。參與包括「新視野藝術節」演後開評–藝評寫作導領計劃(2012)、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影評工作坊結集出版(2016)、雙城開評:滬港藝評深度交流計劃(2018)及澳門城市藝穗節駐節評論計劃(2019)。於劇場與戲院之間遊移,在形體與映像之間覺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