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諸神之舞》(TITANS)沒有希臘神話的壯麗鋪張,也沒有史詩式的環迴起迭。它也不是在訴說、引用、或戲仿任何一個神話故事。事實上,除劇名以外,它和希臘神話沒有絲毫關係,甚至可說是剛好相反:一心以為會得到古希臘劇場式淨化的觀眾,定會覺得貨不對版,且被裡面的喧嘩騷動當頭捧喝。原因是希臘藝術家Euripides Laskaridis在此作品對自己祖國的文明光環幽了一默——他對希臘所象徵的西方文明作出了超然、深刻的嘲諷。他的非理性和反邏輯的手法,可說是參照了二十世紀前半段傾覆藝壇的達達主義(Dadaism)。
輾轉千百年的西方文明,利用積累下來的語言文字、思維邏輯和科學技術,建構起一個個無堅不摧、無處不在的知性框架。它神聖不可侵犯,如那所在雅典屹立不倒、體現理想黃金比例的帕德嫩神殿。唯希臘這個昔日的文明搖籃,如今卻是個在衰退中未見起色的負債國,這個落差簡直是個玩笑。於是Laskaridis的回應,是在達達主義誕生一百年後,重回達達的懷抱。此乃概念上的嘲諷,虛無的另一境界。
這個介乎表演藝術和行為藝術之間的作品,是一種沒有文字的宣言,沒有指向的錘打,沒有來由的情感宣洩。對理智的執著、對持久的追求皆蕩然無存。Laskaridis把我們拋擲到一個還沒被意識形態和理性邏輯定型的混沌世界;在裡面,沒有東西固定不變,物料、身體、潛規則皆處於流動的狀態。比如說,散落舞台各角的發泡膠,以板塊的形式出現,它既是門,又是鏡子、韆鞦等等;當被刮成發泡膠粒後,則變成了泰坦的食糧。由Laskaridis親自飾演的泰坦,則盡見性別流動;他/她是一個雌雄同體的高大人形,不斷改變形象和衣飾,遊走於兩性的光譜間。他/她頻頻發出叫聲,似是狂喜,又像呻吟,或歇斯底里,也可能是三者的混合。無以名狀的情感,配合變化多端的身體和物料,建構出一個不斷流動的異色風景。
這個異域風光雖然離現實甚遠,卻充斥現代社會最現成的物料,如發泡膠、螢光管、鋁箔紙、外露的吊索和電線等等。在這個失去語境的空間,物件像一堆太空碎片,彼此間沒有關聯,或散布舞台的每個角落,或搖搖欲墜地懸在半空,有待開發、探索、重整。而在角色方面,泰坦雖是非人,但仍會做出類似現代人的行為,譬如打電話、吃東西、健身、打扮自己等等。除了泰坦,還有一個全身被黑布裹著的人形,與泰坦共存。他們是兩個對立的個體,前者不斷蛻變,後者則無法改變,好比人在自由與本質之間的永恆糾結。泰坦肚皮隆起,純粹身體構造,還是在懷孕?自此延伸出無限的矛盾:入與出、去與留、生與死、開放與禁錮。讓想像胎死腹中,讓客觀表象永烙泰坦之身;還是讓它脫離母體,把它的符號生命拋擲到無垠的象徵世界?這詰問也正好對應觀眾觀賞此作品時的猶豫:究竟應流連在作品的表面意義,還是挖掘它的象徵意義?
作品游離在曖昧不明的詩意流動,徘徊在表面和象徵之間的矛盾狀態,如斯貫徹演出的大部分時間。當大家似乎看出一點端倪,以為找到甚麼內容之際,卻被Laskaridis狠狠的掌摑。在尾段,一曲悲壯的交響樂漸入;當中還隱約聽到人類的聲音。這個聲音並不是源自舞台上的世界,而是來自我們的現實世界。它指向一種史詩式電影的原聲帶,有助現代人在悲劇終結前的淨化過程。但在泰坦混沌的表象世界,它是如此粗暴、無情,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淹沒了一切未被定義的東西和情緒。借符號學的用語,這是「所指」(signified)強姦了「能指」(signifier)。泰坦徨恐,於是發狂,把眼前的布景粉碎,讓「能指」和「所指」同歸於盡。Laskaridis的意圖再也明顯不過:要恢復泰坦世界的「秩序」(或無序)。這個舞台並沒有甚麼象徵意義,你看到的表面就是所有;它不過是一個雜物房、一個工作室、一個臨時的布景棚。這個尾聲既狂野又澎湃,而它最終也帶來了淨化。傳統的淨化,出現在當觀眾代入角色的悲劇之際;此劇場的淨化,居然在回歸達達精神、象徵性被毀的時候出現。
在演出的最尾聲,泰坦的世界回復平靜。而在台的角落有一個小垃圾桶自行打開,水從裡面湧出,此乃神來之筆——原本用來盛載剩菜殘羹的容器,現在成了象徵西方文明建設的噴泉。以這個達達的玩笑作結,頗為意味深長——究竟垮掉的希臘有沒有否極泰來的機會?還是,這種振興經濟的論述不過是一場玩笑?另一方面,這一幕也搖搖呼應達達主義先驅杜象1917年的作品《噴泉》。當你把一個小便斗拿出來展,並把它稱之為噴泉的時候,它是否就變成了一件藝術品?改掉了這個日常生活用品的既定邏輯,換了一個語境,是否就能改變該東西的本質呢?
達達主義以放肆、張狂和非理性的態度回應當下見稱;自誕生起一百年後,它竟又再一次能夠順應時代。皆因此刻的我們活在後真相時代,大家只著眼於缺乏真實或起源的現實,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實,真正發生了甚麼變得不再重要。對於表象和真理兩者之間的潛在關聯,達達主義給予了自由。它是一個很好的創作手法:先順應現今社會的生態,得到聽眾後,才冷不防去放箭攻擊。Laskaridis的實驗就是個好例子,他從容地遊走於表面和象徵之間,除了帶來跳躍的視覺和歡樂,也暗暗流露對祖國的批判。就這樣,達達主義得以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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