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此地他鄉》:寂靜之中,我們赤裸
文︰黎曜銘 | 上載日期︰2019年2月18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主辦︰眾聲喧嘩
地點︰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一)當劇本沉默至不發一言

 

停頓,是創作劇本時的常用手段。對話之間加入停頓,讓潛台詞肆意於沉默之間流動。善用此手法的表表者可以說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他曾經說過:「真正的沉默降臨時,我們還能聽到回聲,更接近於赤裸狀態。看待言語的一種方法就是把它當做經常用來遮掩赤裸狀態的一種計策。」

 

《此地他鄉》劇中,編劇及導演方祺端把停頓的一瞬擴展,在一小時的演出之中,極大程度地讓語言缺席,維持沉默的狀態。一男一女各自在房間中與自己相處,不發一語,沿用品特的說法,就是讓自己在觀眾面前完全處於赤裸的狀態。失去語言這種工具,單靠身體與行動,創作者又能否有效與觀眾溝通呢?

 

「沒有了文字,我還寫不寫得到劇本呢?」這是方祺端問自己的問題。筆者認為,方祺端不但能寫,而且呈現得相當出色。

 

(二)房間的細節與暗示

 

創作者團隊以鐵架在舞台上建構了一個立體的、沉默的空間。彷如畫框,又彷如娃娃屋般。在開場前與完場後,提供充足的時間,讓觀眾仔細觀察當中的細節。

 

這個沉默的空間分為兩大部分:大廳與睡房,當中充分了種種可堪玩味的細節。

 

大廳寬敞而佈置了種種充滿日常感的傢俱:滿是雜物的飯桌、洗衣機、洗手盤、單人舊式沙發、被遮蓋的長鏡、電話、茶几、相架以及一盞昏黃的桌燈;而睡房狹窄而凌亂:睡床、床頭櫃、單人雪櫃、粉色盒子、一張不斷數算日期的日曆、一條懸在半空彷如吊頸用的綠色橡筋繩。

 

而事實上,中國的敍事藝術向來有一種用房間間接描寫人物的技巧。例如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以描寫房間的不同,突出十二金釵不同的氣質與性格;又例如魯迅在《祝福》之中單單靠著房間內一對對聯及幾部經書,就暗示出四叔封建固執的個性。

 

而在這次演出的佈景中,種種細節或明或暗揭示了人物的生活情況、精神狀態、甚或過去的經歷,讓人物未出場,已為觀眾帶來了初步的印象。特別創作團隊在大廳與睡房分別放置了一個偌大的行李箱。行李箱用以出走,但偏偏擱置在家中等待,充分帶出人物留下與出走之間的掙扎。這正是本作品探討的狀態。

 

劇本,是沉默的。但是創作團隊運用了佈景種種細節的設置,與觀眾持續溝通。

 

(三)用動作來代替語言

 

當然,除了場景佈置,人物的行動才是與觀眾溝通的最重要元素。筆者認為,創作團隊運用了演員的行動,準確呈現出人物的心理起伏,成功締結出在情緒上的起承轉合。

 

劇本以一男一女為主軸,他們在各自的空間面對他們的去留問題,而他們分別經歷了逃避、嘗試解決、離開以及留下四個階段。

 

在逃避階段,女生把手上的文件袋放在桌上,沒有翻閱,然後她照鏡又迅速把鏡子遮蓋,電話響起,卻又不敢接聽。她之後翻閱雜誌、無聊地逐片逐片撕開橙皮,然後躺在地氈上看電視。

 

而男生不敢把盒子內的嬰兒用品拿出來,然後他觀看搞笑節目、笑片,卻又笑不出。接著,他吸煙、用綠色橡筋繩做運動、喝啤酒、一個人與冰箱對打乒乓球。他穿著球鞋,卻無力離開,只能奮力地踏踩啤酒罐來微微洩忿。

 

在這個階段,兩人皆運用不同的方法來逃避自己不願正視的問題:文件袋與嬰兒用品。

 

在嘗試解決階段,女生看到地板上一隻死去的昆蟲,不能再逃避這一種死亡的暗示。於是她彷彿決定了忘記,把大廳內一切雜物,例如拐杖、木杯、書,一切一切具有記憶的物件紛紛掉進垃圾膠袋內,直至她看見一件外套。她不忍捨棄,於是她把毛衣掉進洗衣機內洗滌,轉為打掃家居。但仍然未能正視昆蟲的屍體,掉了播音機卻留下錄音帶,這些行為彷彿暗示著她花盡氣力去解決,但是對某些重要的東西始終未能割捨。

 

而男生則運用綠色橡筋繩來吊頸自殺,嘗試用自殺來解決問題,但是在斷氣之前卻選擇了放棄,彷彿生命之中仍有其不忍捨去之處。

 

在離開階段,女生把椅子疊好,彷彿要清空家居,準備離開。然後她從文件袋中拿出文件,剔選及填寫護照上的資料,更練習加拿大的國歌,彷彿為移民作出準備。而男生則穿好衣服,背起背包,提起行李箱,拿起鎖匙,坐在門口前準備離開狹室。在這個階段,兩人彷彿因為未能解決自己生命中的問題,所以選擇出走。

 

在留下的階段,女生在睡床上輾轉,突然間彷彿看到大廳的鬼魅,於是驚恐、逃避,甚至因精神受到折磨而變成萎靡。最後她卻選擇穿起行李箱內的黑色套裝,翻開布子照鏡,接電話,把昆蟲的屍體拾起放進水杯內。最後更把自己的身體屈曲,藏進行李箱內。

 

而男生亦決定留下,重新打掃房間,把盒子內的嬰兒用品取出,放到抽屜內,最後用日曆繼續數算時間。在這個階段中,兩人彷彿已經接受到自己所面對的恐懼或困難,願意留下,但心裡離開的欲望卻沒有徹底消除。

 

由以上的描述可見,創作團隊的確能單單透過演員的行動來呈現人物完整的心路歷程,讓人讚嘆。由於演出中,觀眾能否接收到相關訊息,取決於他們能否集中地觀察到人物的行動細節,所以導演在安排演出時,往往安排一個人物在行動,而另一個人物則處於較為靜止的狀態。這種處理的確讓觀眾不被過多的訊息擾亂,能更集中地閱讀作品。

 

不過,如果讀者有留心的話,會發覺筆者剛才描述演出時,很多時會用到「彷彿」兩字。因為作為觀眾,我們只能透過觀察演員的外在行動來猜測人物的心理狀態及發生的事件,而這一種猜測屬於非常個人的,根本沒法確切地肯定,正如劇中女生接聽的那一通電話的內容到底是甚麼,根本無法得知,觀眾唯一需要做的就只是觀察與想像。

 

根據網上的劇作簡介與場刊,筆者才得知那個女生原來移居到溫哥華,要照料生命走到盡頭的姨姨;而男生則是不育的,於是浪遊到台北,逃避女友懷孕的事實。老實說,沒有這些補充資料,觀眾的確很難了解這個背景及故事概要,但筆者認為這卻不是問題,因為此次演出的重點不在於交代事情的起、經過、結果,而是人物心理上的起承轉合,以及對去留問題的掙扎。

 

(四)寂靜中的聲音

 

一開場,女生與男生一言不發地出現在舞台之上,並且維持了一段不短的沉默,讓潛台詞肆意橫流,這樣的氛圍令觀眾們屏息以待,發揮了沉默的震撼力,為全劇訂下基調。

 

雖然此劇大部分時間處於沉默的狀態,但是創作人仍會加入一些聲音,刻意打破沉澱已久的寂靜。創作團隊在演出中明顯有意保持沉默、探索沉默,所以這些刻意為之的聲音必定有其作用。這些寂靜中的聲音,筆者認為有四種效用。

 

第一,達至以聲襯靜的作用。沉默,就是沒有聲音。而如要進一步凸顯其沉默,可以加插一些微弱的聲音於其環境之中,達致以聲襯靜之效。因為微弱的的聲音能被察見,就是因為環境有足夠的寂靜。例如男生於盒子中拿出嬰兒用的叮噹來輕搖,叮叮噹噹的搖鈴聲,便成功把環境襯托得更加寂靜。

 

第二,達至以樂襯哀的作用。劇中二人因去留問題,心情極之沉重,但一味對他們的痛苦直接呈現,只會把這種痛苦變得平面。所以在其中一個部分,創作團隊安排男生播放一些有趣的網上節目及電影。在一句句惹笑的對白之下,兩人的行為及狀態顯得更加沉痛。

 

第三,達至描寫心理狀態的效果。畢竟人物的心理狀態藏之於內,觀察雖然能透過其表面行為來猜測,但有某些時刻仍需要運用其他元素將這種心理狀態表達得更加立體。而創作人正正運用了聲音這個元素。例如有一段女生在仔細地打掃家居時,創作人刻意加入了洗衣機轉動的聲音,彷彿用聲音呈現出女生在整理自己的思緒、洗滌自己過去的過程。

 

第四,運用聲音來交代或暗示資料。行動雖然能表達人物的心理狀態,但是某些資料還是需要透過語言來表達。例如創作者就透過電視機的新聞節目,帶出時代背景以及香港面對的政治問題;借助錄影帶播放出《月亮代表我的心》一曲,暗示出兩人懷人之望;借助女生唱出加拿大的國歌,暗示出移居外國的抉擇;創作人最後更透過《The Sound of Silence》一曲,帶出是次演出的重點。

 

(五)在放棄語言之後……

 

總括而言,筆者十分喜歡是次演出。

 

在是次演出中,創作人測試沉默的限度,把人物的心理狀態呈現得生動具體,但部分位置仍不得不借助聲音、歌詞、甚至語言來加以輔助,甚至故事情節不得不借助場刊來補完。所以筆者想提出的疑問是,沉默最大的限度到底在哪裡呢?我們是否真的能夠在放棄語言之後仍然能有效表達一切?

 

在一次訪問中,創作人方祺端曾說過,離開還是留下這個問題,「不是我們喜不喜歡說的問題,而是它實在太具體,我們沒辦法不面對。」而去留問題,除了包括由否定到接受的心理狀態,應該還具備義理上的思辯以及國家身分等探討,而這些較為形而上的討論又是否能夠透過沉默來表達呢?

 

筆者認為創作人在是次作品中,應該在失去語言後重新思考語言的意義。又或者在發現沉默的限制後,加以突破,下一次進一步拓展沉默的表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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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曾參與第二屆「新戲匠」劇評培訓計劃。劇場編劇作品包括普劇場《彼得與影子的奇幻之旅》:劇場空間《Ellie, my love》、《隱身的 X》;見一步行兩步《南方裸猿》、影話戲《扣題》、《療養院的 730 天》;香港話劇團《初三》;電視編劇作品包括獅子山下 《我們之間》第一季及第二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