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龍斌導演及編舞、區汶樂編劇的「香港話劇團」新戲匠系列作品《傾城無方》,是寫於1941年12月8日至12月25日期間發生在香港的一段抗日歷史。為何要寫這段香港淪陷前史稱「香港保衛戰」的歷史?筆者看到的是編劇要借古諷今。
劇末演員歐陽駿抽離地說《傾》劇於史實上加入了不少虛構想像之處,那些虛構想像之處看來就是一些借古諷今的情節或筆觸。要能做到借古諷今,編劇著重的是把歷史寫得紥實真實以讓整齣戲具備諷今的基礎,於是觀眾既會看到「城門碉堡已被日軍佔領」、「應屯重兵在北角」、「在黃泥涌峽頑抗日兵」等強調地名和戰事史實的情節,又會看到演員屢次用高影機講解一些戰事背景資料及較複雜的戰略。
劇中有七個主要角色(七位演員會兼演配合這七個角色的其他配角),令人感到是以七個不同的角度去描述「香港保衛戰」。七個角色中有六個見諷今的效用,就算當中有些似是虛構想像的筆觸/情節/台詞,也予人亳不突兀、有血有肉地配合到史實發展之感。
七個角色最特別是幫會老大(黃子澄飾),他認為為了港人的性命著想,就要主動勾結、協助和順從日軍,否則無數港人將會像當時的眾多廣東省人民般被殺。幫會老大把自己的想法做法視為「愛國」,從黃子澄徹底墮入惶恐又要力保勇悍、做實事的角色處境中,可感受到他那著緊、下定決心的神情與說話語氣,確實演活了幫會老大害怕香港屍横遍地的一種愛國愛港人之心,「愛國」於此角色身上是「識時務」但並非奉承和空洞的虛偽之言。「識時務」這港人民族性還可在其他角色身上找到並似是現今許多港人對待政治的寫照,劇中提及居於港島的小市民怪責英軍仍頑抗日軍只會令港島帶來更多的破壞及傷亡,這種小市民的「識時務」心態既跟幫會老大的心態近似,又使筆者聯想到:現今許多港人視認同/力撐中共任何事為「愛國」和「能使香港繁榮穩定」,可是這兩大說法往往夾雜著很多奉承、空洞和虛偽,背後真正的心態通常是「既然不能令獨裁的中共改變就只好處處順從」或「能得到更多賺錢機會」,出賣的就是民主自由人權法治等抗爭者竭力爭取的普世價值。處處順從獨裁政權的放棄之心跟香港快淪陷時小市民和幫會老大的放棄抗日心態是同出一轍,顯著不同的是現今許多港人是為了賺錢或各種自私理由而出賣普世價值,當年大家是怕大量港人被殺害而出賣國家尊嚴。
劇末提及香港淪陷後一眾香港商家立即跟治港的日本統治者開會,深刻反映商家最重要是能賺錢,只想討好政權而令政權給予有利的營商環境,政權來自甚麼國家根本不重要。這跟之前某居港葡萄牙商人(歐陽駿飾)說會將家人撤到澳門相比,場刊中所寫的「因舊戰友而戰的蘇格蘭年老商人」(陳嬌飾)便是個非視錢財、家人安穩如命的非傳統商人角色,可惜在劇本和演員的演繹上,為舊戰友而戰的心態和前因後果、蘇格蘭人和年老者的特質、戰事與營商的矛盾等東西,都未能細緻深刻兼有血肉地呈現台上,亦難見借古諷今之處。葉嘉茵飾的大學生縱使遇上别人反對,也堅持參與香港華人軍團為抗日出一分力,當葉說到「呢個地方需要我!」和「我哋身處喺是非不分嘅地方」時,便感到有一份誓要為信念和尊嚴而戰的決心從她的眼神和說話中迸發出來,令這大學生不只像個香港保衛戰時的奮戰份子,演來亦似雨傘運動時為爭取真普選付出了很多的熱血年輕人,而劇中大學生為作戰喪命,局面就教人聯想起傘運以清場告終,分別只在於後者沒人被殺而已。英軍參謀(歐陽駿飾)不理會英軍軍官(譚芷翎飾)反對而誓要抗日到底,可見歐陽駿將參謀的自信、威嚴、決心、聰敏和強大戰意演得極具感染力,當中視死如歸的決心、熱血就近似女大學生的正義模樣,而對受(將受)苦難平民流露的關愛之心就較女大學生的戲份有更突出的演繹,當參謀說出:「我哋嘅堅持係俾受侵略嘅人有一份勇氣」時,就會深深感受到歐陽駿演繹的熱血是包含著一份為人著想的大愛與熱暖,參謀就算不像女大學生般對香港有很強的歸屬感,也會教人感到他是個對香港作出很大貢獻的善良人,而另一方面又見他有著為榮耀而戰的好勝心(在抗日前英軍曾有五百年未戰敗過),角色的刻畫可說層次豐富。
黃龍斌飾演的加拿大士兵怕自己跟日軍作戰時必死無疑(軍隊的資源、兵力跟日軍相差太遠),想求存卻未能做逃兵,只好盡量以睡覺來逃避憂慮帶來的折磨,可感受到黃龍斌將身不由己的折磨演得夠痛苦,而這段戲亦使人聯想到在現今香港社會中,有許多人想逃避巨大壓力和沒將來的生活困局,卻總是逃不掉,而很悲哀無助!穿著日本軍服直言「只要收到命令我哋就要殺人」的日本中隊長(潘振濠飾)瘋狂、暴烈地做著重複殺人的形體動作,將身不由己之苦演繹得夠痛夠悲哀,亦令人聯想到現今政府高官和不少公司管理層也是收到上頭命令就要做無可奈何的事,只不過無可奈何的心在痛和悲哀的程度上遠遠不及殺人者般劇烈、難受。
英軍用槍掃射日軍時,導演營造了一個日本中隊長被縛在繩網中的意象,不用劇末的台詞提醒,觀眾也會感受到劇中多個角色都是受困於戰局的人,構成佈景重要部分的繩網正是象徵人如何被困局纏著或勇於衝破困局,觀眾除了看到人被網縛著外,也看到某些角色飛身穿越網中的小框框,視網、框框為無物的心態值得觀眾深思箇中的意義。演區頭頂的網懸掛著多個國家的國旗,《傾》劇中每死了一個涉及保衛戰的重要人物(包括一個印度人配角),屬該人國籍的國旗便會跌下來以帶出震撼效果,奇怪是當香港大學生戰死時跌下的竟是中華民國國旗而非九七回歸前的香港港英旗,但若把當時的香港也視為中華民國一部分,該面國旗的出現又合情合理,掛國旗的選擇、耐人尋味無疑能引發更廣的討論空間。像時裝表演的舞台配合包圍舞台的不規則觀眾席,使觀眾跟台上演員的距離大大拉近,加上眾演員常從舞台上走到觀眾身邊演出,給觀眾的感覺就是香港保衛戰及由戰事帶來的借古諷今意義是跟觀眾的生活有關連,也許觀眾步出劇場後便會途經昔日香港保衛戰中的槍林彈雨之地,或是為生活中的人、事和社會現象奮戰時會感到有些跟保衛戰時類似的東西/狀態/心態要面對。
曾長期習舞的導演黃龍斌跟編舞林偉源為《傾》劇創作了大量速度高、難度高的舞蹈/形體動作(對本身沒有習舞的演員來說,挑戰確很大,而就算是曾習舞、本來演加拿大士兵的張學良也因排練此劇受傷,由黃龍斌頂替演出),當中的高速跑動、爬行、翻滾、飛躍、跌倒在地等動作,充分體現劇烈勇悍的作戰心態、狀態和慘烈的戰爭場面,而眾演員用身體同心協力地造出一個有空隙的「動感雕塑」讓其他演員可飛越空隙,或是眾演員造出一座山讓某演員爬上山頂,則具體體現作戰時團隊精神和戰陣的重要。
《傾》劇最令筆者難忘是一段堅持倒立不讓身體倒下來的瑜伽形體場面,該場面既體現士兵們迎戰更強大的敵軍時要「頂硬上」,又似替現今的香港人打氣:面對愈來愈糟糕的政治狀況和大量解決不了的民生困苦,港人同樣要「頂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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