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誼國際音樂節」已踏入第六屆,跟過往一樣,除了有眾多出色的獨奏家參與外,每次都會有一隊歐洲的室樂團坐鎮,今年請來的樂團,則是來自挪威的「特倫赫姆獨奏家樂團」(Trondheim Soloists)。不過,這次的曲目實在有太多心儀作品,可是卻分佈於幾場演出中,花多眼亂下,最後還是選了閉幕音樂會。
特倫赫姆獨奏家樂團首先演出了葛利格為弦樂團改編的《兩首旋律,作品53》。他們在第一首《挪威》一開始,已表現出非常優雅的演奏特色,樂師的個性也強烈,所以無論在聽覺上還是以肉眼看著弓法,都發覺到他們在整齊度方面頗為參差。不過,弦樂的通透音色與音樂滾滾流動的靈氣,卻非常了得。當中小提琴首席 Geir Inge Lotsberg 與大提琴首席 Marit Aspås 之間的簡短對話,更是漂亮。樂曲中三個部份的不同情緒,樂團在音樂掌握上都顯示出他們濃郁的音樂感。只是覺得,這隊樂團的「合奏水準」,難道真的這樣低?
在第二首《初見》中,他們隨意而行長短不一的運弓幅度,似乎更有利於當中細分的聲部線條。在這首抒情性極高的曲子裡,歌唱的味道要求更高。樂團自然而鬆散的音色,在表現樂句呼吸與句末餘音方面,效果極美,小提琴組不同聲部的層次更加動人。這種在音色上的美感,仿如七、八十年代英國最出色的管弦樂團或室樂團的弦樂組色彩,弦樂的通透和聲得以盡情發揮。特倫赫姆獨奏家樂團在沒有指揮的情況下,聽隨樂團首席的指令,而他卻容忍著稍微不齊整的瑕疵,憑聽覺「收貨」,以音色與音樂的靈氣為大前提,大家真正的用耳朵與心去演奏,令音樂的變化更多、色彩更豐富,確實是非常成功和高明的演奏手法!論技巧,可能比硬技巧派的演奏難度更高。
三十多年前,在香港管弦樂團的宣傳單張上,出現了一位眼圓嘴小、一臉稚氣未脫的小提琴家的照片,以今時今日的形容詞,就是一個「很Q的小鮮肉」,當年他與香港管弦樂團合作的音樂會,在電台轉播的演奏中,聽到他的演奏相當漂亮優美,而且也技驚四座,觀眾的熱烈掌聲久久不絕。當年的韓國小提琴家姜東錫,這次來港夥拍香港出生的出色中提琴家劉子正,合奏莫札特的《降E大調交響協奏曲,K.364》。這首樂曲較一般莫札特的小提琴協奏曲,除了加入了中提琴一起擔當獨奏外,整個風格跟小提琴協奏曲無異,唯一不同的是,在音響層次上卻厚渾很多,在平衡上也不利於小提琴的演奏,中提琴的聲部卻頗為突出。這個感覺,自1986年香港藝術節裡聽到維也納室樂團的演奏開始,基本上是在演奏會或錄音都逃不過的宿命。在云云眾多的版本中,偶然發現一個由蘇賓.梅達(Zubin Mehta)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及首席的現場演出,似乎是一個特別的例外。
風格以力量與剛陽美見稱的姜東錫,在第一樂章已開始收斂他的一貫作風,把晶瑩通透的莫札特音色展露。不過,他爽快而輕盈的拉弓,在力度上似乎過輕,導致頻頻出現弦上哨子聲。劉子正穩實的技巧,靈巧度很高,反而更像小提琴的靈敏,多於中提琴演奏的沉厚。他倆在風格上各有差異,姜東錫較傾向於行雲流水一般的歌唱性,而劉子正在前輩面前卻顯得有點拘謹,演繹上四平八正,稍為欠缺個性。這個樂章中,兩件樂器之間有許多前後模仿的樂句,也有同步進行的部份,兩位獨奏家除卻風格上未能有相像的共識外,其實在音色與音量的平衡、音程的共同進退上,合作還相當不錯;反而姜東錫有時會在拉奏快速樂句時出現些微音準的問題。在華彩樂段中,兩人的獨立個性在演繹莫札特風格方面開始有較為一致的表現,而技巧也完美,為首樂章的完結帶來一個更好的開始。
第二樂章為一個頗憂傷的氣氛,姜東錫直接而不拐彎的演繹似乎較為硬朗,他單純以清純音色與樂句線條來表現樂句,而且也少在句子的張力上作調節;劉子正在他依然四平八正的演繹上,嘗試尋找樂句中的變化。但兩人在演繹的最終效果,卻偏向於較為急躁。雖然在音色與句子的演繹上非常優美,但耿直的風格卻在感情上少了一點人情味,較為可惜。跟第一樂章一樣,他們在華彩樂段的演繹卻反而令人非常滿意,無論在合作或演繹上都很完美。第三樂章的「急板」,他們採用了一個比平常更快一點點的速度,而這個速度,對於中提琴來說卻頗為不利,但卻有利於小提琴的發聲和表現。在演繹上,姜東錫的演奏無疑更具靈活性,而句子變化與靈氣也更具有莫札特的風味。但在這樣快的速度下,劉子正的琴音便變得太小,雖然他也嘗試將速度微微減慢,但反應極快的樂團成員,很快地便把速度調至本來的狀態。
整首作品中,發覺姜東錫與劉子正的「距離」頗多也頗大,但在華彩樂段中又能夠有頗不錯的演繹,這大概反映出,他倆的彩排時間應該相當不足,在細微的地方要有共識就更加困難了。所以,在演繹為大前提下,演出效果並沒有令人驚喜的出色表現,著實是非常可惜的事。樂團在演繹這首協奏曲的時候,由一開始在風格上已表現出一個頗不錯的莫札特風味,特別是弦樂組,在這首色彩豐厚的作品中,他們較鬆散的音色反而大派用場,而且在任何時候,無論兩位獨奏有甚麼臨場的分歧,樂團都能堅守崗位,以最穩定的條件為獨奏作有力的支持,演繹出莫札特嬉樂、高雅與幽怨的樂思。
下半場的頭兩首作品較為冷門,但卻非常有趣和動聽。年青鋼琴家張海量,演奏聖桑的《圓舞隨想曲「結婚蛋糕」,作品76》,在這首單樂章的鋼琴與弦樂團小品中,樂團的地位較輕,焦點都落在鋼琴家身上。張海量的技巧扎實穩定,觸鍵輕鬆,演奏這首炫技作品毫無難度,也演出完美。在樂曲中段的較為沉重的部份,張海量奏來更出色,而當諧謔的主題步進完結段落時,他豐富的琴音變化就更優秀。聖桑的樂曲往往有很多色彩上的變化,由最輕鬆的不羈、以致厚渾強勢的味道都有,所以加上他本身的法國式通透甜美的特質,在演繹上往往較為困難。張海量在頭尾兩段精緻俏麗的諧謔曲部份,如果在情緒上能夠再放鬆多一點,整首樂曲的對比必然更為豐富;而且,作為結婚禮物的「結婚蛋糕」,在演繹上應該可以更為甜美,以回應作曲家的心思。除卻這些輕微的細節外,其實張海量在演繹上已相當不錯,而他也很顧及與樂團之間的配合與互動,在「室樂」的層面上確實相當到位。樂團的弦樂組,音色豐厚鬆軟,富有聖桑的慵懶幽默色彩。
藝術總監兼大提琴家李垂誼,與瑞典的作曲家兼演奏家安珀(Emilia Amper),合奏了安珀自己所編寫、所演奏、所演唱的一首別開生面的民俗風格音樂《極光之呼喚》(Call of the Northern Lights)。安珀演奏著中世紀的古樂器鍵盤提琴(nyckelharpa),這樂器的演奏方法包括了琴鍵式指板及弦樂的拉奏法,音色卻像中世紀或巴羅克時代的提琴(viol)。這首組曲的五段北歐傳統音樂也各具意義與特色,對於筆者來說可謂前所未聞,但單憑安珀極具感染力的演奏、演唱,和節奏感極濃的簡單舞蹈表演,已足以令人對這位多才多藝的作曲家兼藝術家讚不絕口。在演奏方面,安珀鄉土風味甚濃的奔放演繹,也帶著點點古弦樂的演奏味道;特別在拉弓方面,她的手法所展現的古樂風格甚為明顯。她的演唱較接近流行曲的唱法,一副女中音的磁性聲線,在演繹上頗為感性。而她在表達鄉土、甚至是山區文化的感覺上,其隨性的唱腔,具有說服力;而她節奏感強烈的舞步、在邊演奏邊跳動的樂段中,山野間豪邁的民風盡現觀眾眼前。李垂誼在配合安珀的演奏風格上,也加上了一些隨意的鬆散拉弓力度,令演奏更具非專業的鄉村味與中古風格,為安珀的演奏輔以更豐富的底層和聲。
垂誼樂社在培育年青一代小演奏家也不遺餘力,在下半場葛利格的《霍爾堡組曲,作品40》裡,特倫赫姆獨奏家樂團就聯同「樂.啟夢想」的學員同台演出,不分你我大小,樂手左右為伴地一起演奏。在首樂章《前奏曲》裡,已發覺他們不但承接到上半場的獨特寬鬆透亮音色,更在音樂的細緻變化上捕捉得很出色,以一個頗為龐大的弦樂團來說,職業演奏家與業餘孩子們在樂句呼吸的感覺上,非常一致,確實相當難得。
而在《薩拉邦德舞曲》中,強烈的歌唱性、聲部層次及句子的互相銜接就更考功夫。大提琴的獨奏片段,相比於整個弦樂團來說,音量無疑顯得較為細小,但卻無損演繹上的美感。他們在《嘉禾舞曲》的表現,講求的依然是以美感為大前提,將兩段不同曲風的主題以較優雅的手法去演繹,整體上的對比不極端,但色彩卻非常漂亮,活力與高雅並存。對於年輕的孩子來說,《詠嘆調》的幽怨深沉氣氛應該較難掌握,但樂團的演奏家所帶出意境清晰的情緒,令整個樂團的樂手都感染到樂曲的氛圍。而且,在音色上的濃淡著墨亦非常漂亮,這是令人完全預計不到的。在《利戈敦舞曲》裡,焦點都落在小提琴首席Geir Inge Lotsberg與中提琴首席Björn Guo身上。他們兩位的技巧都非常乾淨利落、音色優美,不會因為快速的舞曲節奏技巧而放棄了漂亮的音樂線條。
Lotsberg的小提琴聲部作為兩個獨奏樂器旋律中的主線,他所展現的極高水平弓法,在句子的不同情緒表達上往往能即時調節到音色上的微妙變化,琴音色彩多端,歌唱性非常濃郁,確實是一位極之優秀的小提琴家。Guo的演奏亦帶著如小提琴一般的靈巧。在葛利格這套作品裡,特倫赫姆獨奏家樂團訓練了年輕樂手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就是互相聆聽。過往聽過出色的少年樂團也不少,但當他們混進職業樂團時,也依然能保持該團的特色的話,毫無疑問,必然是靠聆聽、靠感覺來互動。在這首作品中的演出,也確實令人大開眼界。
今屆音樂節的花款選擇實在太多樣化,難以取捨之下,依然遺憾於放棄了其他節目。但能令人感到「遺憾」,也就是他們的成功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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