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於1941年的「香港保衛戰」,距今約70多年,有多少人還有記憶、甚至不曾認識這段本土歷史?香港話劇團的《傾城無方》以此為歷史背景,時間設置在香港被日軍統治前的18日,利用七個角色的故事段落構成一齣探索內心的戲劇。
就劇目而言,「傾城」有著滿城或傾覆全城的意思;「無方」代表沒有方法、方向。單看劇目便感受到一種動盪感彌漫整個劇場,加上凹凸方塊形狀的舞台像網上遊戲顯示宏觀、鳥瞰式國家的版圖介面,戰爭看似一觸即發。
同一時空,不同身分,命運可會一樣?
一個大網懸空地覆蓋整個舞台,網底鋪設五張國旗,有如設兵佈陣般五個國家置身於政治舞台之上。燈暗時突然一陣重力不一的腳步聲散落劇場四周,節奏急促,觀眾隨即進入緊張狀態。燈亮後看見各演員站在舞台上下的不同位置,走進及包圍觀眾席,眾演員大聲道「七個人,剩下一個人不用死,只有一個在香港出生」,這個懸念一直貫穿至劇終,觀眾心裡一直盤算著現在還剩下多少個角色未死,追看性極高。演員在整齣戲也穿梭於觀眾之中,距離之近可以跟觀眾眼神接觸,他們堅定的眼神令觀眾感受到他們的信念,亦看到他們眼內燃燒的一團火。
編劇區汶樂對於角色身份的設定顯然花了不少功夫,堅持奮勇抗日的英軍參謀、舉棋不定的英軍軍官、決心保衛香港的香港大學生、視有財力的同時也有義務的蘇格蘭商人、絕對服從軍令的日本中隊長、投日以另類方式保護家園的黑幫頭目及渴望生存的年輕加拿大士兵。在同一時空下,七種不同身的人在槍林彈雨的亂世中掙扎求存,面對困局如何抉擇,進或退也可能步向死亡幽谷,當下的內心是何等煎熬。
「喺恐懼面前嘅抉擇,先最體現到一個人嘅價值」黑幫頭目的一句說話道出癥結所在,在困局中人人自危,危急關頭時需要面對的往往不只是外在環境,更關鍵的是面對內心與人性的赤裸。每個人也有不同的恐懼,而死亡可算是最大的恐懼,戰火無情,稍一不慎便成炮灰,多少的雄心壯志也無力挽救。劇中七個角色身份迥異,卻有著同一種信念——堅持,他們到死前一刻也堅守信念,雖然他們沒有緊密的關係,命運卻繫於同一歷史線上。
形體與律動帶出不息的信念
角色性格傾向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的設定,各個角色的性格較單一及相對穩定,沒有明顯變化,觀眾可看到角色的鮮明形象。而且,在1小時30分鐘的演出內要處理七個角色,若性格太複雜,加上不同的史實穿插,會擾亂觀眾聚焦,所以編劇這樣處理角色是明智的。
兩位編舞黃龍斌及林偉源在強化人物所表達的信念甚為出色,正因為角色的性格平面,豐富的形體演出成就恰到好處的補足,大大提升戲劇性。動態的形體以日本中隊長(潘振濠 飾)尤其出色,他縱身穿插於繩網之中,痛苦的表情加上用力扭動的身軀表達出苦戰中的心理狀態,身心俱疲的他很想儘早結束此役,又慨嘆為何敵方處於劣勢也不投降。另一幕更令人動容的是他的「獨腳戲」,他在戰爭中不斷殺人,因為「軍人要做嘅,就只係執行命令」,沒有上級的准許,即使他有多累也不能停下來。結果,他在此幕不斷耍刀弄槍般殺敵、倒下、翻滾、重新站起、紮穩馬步、再度耍刀弄槍……一直重複著這套動作。他的動作一次比一次的吃力,表達出軍人的信念不會被打倒,體力持續虛耗也堅持戰鬥到底。
另一方面,動態加上靜態的形體演出也是很好的處理,演員各自在台上翻滾、左閃右避、再以凝定的姿態靜止、定格。他們凝定後組成人鏈,另一演員繼續上述動作,加以在演員間穿梭,有點像編織的過程。這套動靜結合的形體演出反映各個角色之間的關係與力量,他們不是手牽手那般和諧歡樂的連成人鏈,而是抓著不同的身體部位,有的演員更是幾乎倒下,要靠另一演員捉緊才可平衡,他們互相依存但不是合作關係,在戰亂中獨自翻滾,避開敵人,而命運的交織又令人與人之間得到扣連,各人的信念永不止息。
形體演出令整齣劇的節奏感、情節的推進與人物內心的表達提升了不少,以身體作為媒介,呈現身體與靈魂、內心的張力,更顯其美感及承載信念的律動,實在令人動容。
真實或虛構,重要嗎?
故事甫開始便交代這是一個關於香港的故事;而接近結束時再一次強調故事當中有虛構成分,編劇處理劇本的手法跟後設小說(metafiction)有相似之處,一再提醒觀眾這是虛構、幻想出來的。增加觀眾與劇本之間的距離,有效引導觀眾思考劇本與現實的關聯,如角色的性格與想法在真實情況下是如何發展,更顯角色強頑的信念;而且有意識地探討劇作本身的虛構性,配合真實的歷史引證,甚有火花。不用過分執著於真實或虛構,劇作所表達的往往會走進觀眾的內心,令他們有所思考及感動。
(原載於2019年1月14日《*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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