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
「改良,我老沒忘改良。」老裕泰茶館掌櫃王利發掛在嘴上的「改良」,是他在那時代的驚濤駭浪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然而個人的掙扎卻無法抵擋舊時代註定滅亡的命運,輓歌終將響起,漫天紙錢中,一群顛沛流離的小人物和一個跌宕起伏的大時代被一起埋葬。
話劇《茶館》是毋庸置疑的戲劇經典。王利發的「改良」,也已經成為《茶館》中這個人物的符號之一。而有趣的是,如何對《茶館》進行「改良」,卻似乎一直是中國話劇界的難題。
自1958年以來,焦菊隱先生執導的北京人藝版《茶館》,在一眾老藝術家們的天作之合下,可以說形成了不可撼動的經典地位。以至於在半個世紀之中,除了北京人藝之外,鮮有劇團敢於排演《茶館》,更不要說,重新翻排甚至改變《茶館》的呈現方式。
當然,經典就是經典,並非所有的經典都必須要改良革新。不過,一個戲演了半個世紀還是一個樣,這一點連人藝自己的藝術家們也承認有點說不過去。
其實1999年林兆華先生曾經嘗試過重排《茶館》,他自己曾在訪談中說過:「我想做一個散結構的東西,以三個老頭兒為中心,突出人和人物命運。……比如可以讓王利發回憶過去的事,再進入到過去的生活,然後再出來。或者在三個老頭的基礎上把一部戲編排得像是意識在流動,讓表演與舞台有更大的自由度和空間感……」僅從隻言片語中可以看到,大導在上個世紀就已經想對《茶館》進行「改良」,但遺憾的是那一次的創新無疾而終,後來還是選擇了安全穩妥的方式呈現。而2005年人藝再次複排《茶館》,也還是重新回到了焦版的老路。
如此的境況,一方面是因為《茶館》本身高度的現實主義風格與鮮明的北京民俗風情特色的水乳交融,難以被北京人藝之外的院團替代;另外,在原版已樹立起高山仰止的經典地位面前,輕易的改變,恐怕觀眾也不能接受,這可能是更讓人謹慎的顧慮。
而就在最近一兩年,《茶館》的「改良」,忽然成了熱點。
2018年,正是焦版《茶館》上演的整整60周年,中國本土戲劇作品中最勁爆和最具話題性的演出之一,無疑就是孟京輝版《茶館》在烏鎮戲劇節首演。作為本次烏鎮戲劇節的開幕大戲,孟版的《茶館》是如此「驚世駭俗」和「不留情面」,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原版《茶館》只是本作的前文本,王利發、常四爺、劉麻子都還在,但是故事已然被消解,敘事中甚至加入了老舍的其他小說作品、布萊希特的詩歌、陀思妥耶夫斯基、海納.穆勒的劇本《哈姆雷特機器》等等。
德國柏林人民劇院的戲劇家塞巴斯蒂安.凱撒擔任戲劇構作,從老版的三幕中摘出一些人物、一些元素,重新生發出其他的故事。譬如劇本舞台提示中毫不起眼的「蜘蛛」、命運悲慘卻很難引起注意的順子……從這些縫隙中,聚焦的卻是:男女、性、身體、革命、歷史、時空,批判金錢至上、感慨物欲橫流、痛陳人心不古種種。
必須要提的還有那撐滿空間的工業化風格的舞美以及最後的20分鐘。龐然的冰冷的耀眼的錯綜複雜的鋼鐵結構,組成一個巨型的輪子,命運也好,歷史也罷,當輪盤滾動,原本完整的結構和安穩的秩序就如同拋入了滾筒洗衣機或者混凝土攪拌機一樣被拋起和摔下。這可能是全劇最讓人驚心動魄的20分鐘,不斷攪碎肢解的桌椅板凳,不斷噴湧越來越多的白色紙片,是呼應原作中飄灑的紙錢,也是對傳統和經典的祭奠。
說實話,筆者甚至懷疑不熟悉老版本的觀眾可能都看不明白這個戲。畢竟那些經典的人物、熟稔的台詞、教科書一般的表演方式,在本作中毫無蹤影,而僅僅成為互文敘事的背景,或者說拼貼戲仿的底片。而就演出後的回饋而言,也確實引來或者驚喜驚豔驚歎的贊許或者鄙夷不屑憤怒的吐槽。社交媒體中的評論與爭吵兩極分化,似乎你對它是甚麼態度,就是你的美學傾向與戲劇觀的站位。
烏鎮之後,也是2018年11月,李六乙導演的四川話版《茶館》在上海國際藝術節上第二輪演出。就在一年前,該劇在北京天橋劇場的首輪演出就引起了強烈反響。本作最大的特點是將敘事空間移植到了四川的環境,演員全程四川話念白,舞台美術也按照川味風格來進行設計:層疊的階梯、密密麻麻的竹椅子、老成都的門坊建築等等。筆者在現場看戲時,大幕拉開的那一刻,便已贏得一片掌聲。
雖然劇場裡的字幕機一直顯示「向焦菊隱先生致敬」等字樣,但是李六乙的《茶館》絕對不是模仿和照搬,而是一層一層地剝離焦版的影響。第一幕幾乎可以認為是對原作的致敬,但是隨著劇情的推進,第二幕和第三幕加入了更多導演自己的想法,逐步解構、淡化原版的色彩,並最終釋放出全新的意味。
這是一版符號化的《茶館》,導演將原作本來通過傳統現實主義的人物塑造和表演所呈現出的戲劇性、意蘊和思想,通過舞美、花圈、隊形、動作、停頓等概念化的視覺元素與方法,加以放大和強化,同時,通過方言這一文化身分極強的工具,重構敘事框架,渲染異於北京的風情色彩,從而再現《茶館》原作對人物命運浮沉與時代滄桑巨變的悲劇呈現。
實事求是的說,用四川話來說「直通宛平城縣太爺」和「北京城是個寶地」之類的台詞,偶爾讓人出戲,但抓住了不同地域共有的市井風情來入手,也為《茶館》的改良找到了一個頗有新意的切入點。
再往前看一些,其實也是2017年,青年導演王翀的《茶館2.0》在北京師範大學附屬第二中學演出。與其說這是一場演出,更不如說是後戲劇劇場實驗。44名演員,幾乎全部使用沒有專業訓練的中學生,演出就在教室裡,每場只有11個觀眾。演員們說著《茶館》的台詞,討論的卻是校園暴力問題。這個腦洞大開、骨骼清奇的改編版本,雖然囿於場地空間和製作背景,觀者寥寥,但是即便聽上去也讓人耳目一新。
筆者無意比較三個版本《茶館》改編的高下,尤其是王翀的《茶館2.0》也無緣欣賞,但是這三個版本的《茶館》在短時間內集中出現,卻說明當下中國戲劇創作的某種方向。
《茶館》是應該改良的。傳統是可以被打破的,需要考慮的則是,選擇怎樣的方式和方向。同樣是對經典作品的改編,孟京輝選擇了顛覆性的另起爐灶,李六乙在拉開距離的同時儘量貼近,王翀則將文本作為干涉現實的工具。不同的思路和方法,呈現出大相徑庭的觀劇體驗和審美意趣。
應該說,這樣的嘗試和努力方向都值得鼓掌,值得深入和延伸。而且,更重要的是,對於這幾部改編的作品所激起的輿論爭議,恰恰說明,觀眾們還是在看,在思考,並且有相當部分的觀眾樂於接受改變和創新。
畢竟時至今日,至少在中心城市,話劇演出市場與多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觀眾人數在增加,觀眾的眼界和接受能力也在提升。尤其是當我們看到莎士比亞、易卜生、契訶夫都在世界各地被改成各種奇奇怪怪的版本上演,在國內大大小小的戲劇節上看多了各種顛覆傳統現實主義的戲劇作品,對中國話劇經典進行重新審視和重新闡釋也已經成為必然的趨勢。
老裕泰的夥計李三兒在劇中抱怨:「改良、改良,越改越涼!」他一語成讖,預言了王利發們的命運。但是這不應該成為我們對於中國話劇發展和改革的擔憂。可以想見不久的將來,還會有其他版本的《茶館》、《雷雨》、《北京人》等等。而只有等到我們對自身的經典既不再高山仰止,也不再熟視無睹,而是持續不斷以新的觀念和活力進行重構與傳承的時候,我們的戲劇生態自會充滿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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