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安娜・卡列妮娜都必然經歷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抉擇。《安娜・卡列妮娜》被多次改編為芭蕾舞作,不少版本聚焦於安娜的命運。蘇黎世芭蕾舞團則將焦點放在作品三大主線:卡列寧夫婦與佛倫斯基、奧勃朗斯基夫婦以及列文與吉蒂,並使之互為對應,凸顯婚姻、愛情的不同面貌。此作淡化個體與群體的衝突,轉而深刻挖掘個體的內在世界。舞作結構嚴密,各舞台元素間彼此對照、層次豐富。
婚姻與愛情的表象
創作團體安排多段雙人舞作對照,各主線緊密扣連,呈現了婚姻與愛情的不同面貌。原著的三條主線互為參照,展現出幸福與不幸家庭的情狀。此作在原著基礎上增加舞會場面,並使原屬不同地點的主線人物多次集中在同一場合。其高度濃縮時地,讓觀眾迅速掌握人物關係。在〈舞會〉一幕,奧勃朗斯基夫婦、佛倫斯基與吉蒂兩對的雙人舞,在編舞上一致,但兩對舞伴間的眼神與面部表情不同。奧勃朗斯基太太發現丈夫偷情後,二人的舞步表面和諧,但太太一再閃避丈夫的眼神。反之,心儀佛倫斯基的吉蒂即使背對對方,每一次旋轉後,立刻以眼神追逐對方。中年婚姻的不幸在於貌合神離又不能離,而懷有愛意的關係卻是離捨難離。此作的雙人舞編排豐有層次,隨著情節、情感推移,對照的主線人物也會轉變。上述兩組雙人舞結束後,安娜與佛倫斯基的雙人舞成為了佛倫斯基與吉蒂的對比。相互吸引與單戀的感情關係對比鮮明。婚姻與愛情的面向多樣,舞作透過同一幕多場雙人舞的對照,將人物間的心理及情感衝突具象化及戲劇化。舞作簡化及改動原著情節,使人物間的情感與關係以一種相對平面、典型的模樣出現。但其在舞台演出的時空限制下,簡化與改動有助於觀眾掌握及理解作品。
欲望與命運的戰場
舞者除了承擔敘事功能,其身體亦將兩性的情欲與權力關係視象化。安娜與佛倫斯基以及安娜與卡列寧兩場雙人舞的對照,展現了兩性的情欲糾纏。在〈賽馬〉中,安娜與佛倫斯基的雙人舞加入了親吻、脫衣等親密動作。動作設計與安娜身上的紅裙對應,鮮豔的衣飾呼應著奔放的激情。該段雙人舞由大量托舉、滑行動作構成,安娜的身體在視覺上展現出自由的狀態。舞團刻意安排兩場情欲相關的雙人舞前後緊接,前一幕婚外情奔放大膽,下一幕的婚內性關係壓抑沉重。過往的版本鮮少觸及卡列寧的情欲,其大多以壓抑、嚴肅的形象出現。在〈貝蒂絲的沙龍〉末段,卡列寧脫去安娜的黑色外套,背抱並親吻其手臂。安娜曲臂、試圖掙脫。此段雙人舞最深刻之處在於,當二人左右分立,安娜反而踮腳以碎步後退,重回卡列寧身邊。創作團隊並沒有止於對兩性情欲的刻畫,兩性的權力關係亦在此場雙人舞中展現。安娜在上一幕展現彷彿自由的假象,在下一幕則展現女性對婚姻的背叛不容於男性主導的婚姻關係。奧勃朗斯基的出軌被原諒,但安娜的身體即使掙脫了丈夫的控制,但二人仍被婚姻責任綑綁。兩場雙人舞前後對比強烈:婚姻內是一場黑氣沉沉的權力鬥爭,婚姻外是火紅的愛欲交纏。
必然的死亡
創作團隊致力將抽象的社會關係、權力角力視象化,尤其在死亡與宿命的命題上。音樂與舞台調度的充分配合深化了安娜的死亡。帷幕拉開前,馬丁・東尼的〈火車(一)〉已奏響,黑暗的劇場響起火車行駛的聲音。聲音作為預示,喚起了觀眾對文本結局的記憶。安娜的命運已成定局,舞台的演出不過為一場命定的背叛與墜落。打開帷幕後,角色大多身穿黑衣,彷彿身處喪禮。其衣飾與所站位置與最後一幕〈安娜之死〉對應。舞作並未以燈光戲劇化安娜之死,亦沒有止於全作的最高潮。一刻漆黑過後,各角色身穿黑衣,如開幕般分站於舞台,舞台中央躺著安娜的屍體。最後一幕將作品帶回原點,同時亦暗示安娜的掙扎、死亡無可避免。在當時的俄國,女性為愛情自由公然捨棄家庭倫理,必將走向不幸。開首與結尾皆為一場喪禮,只是開場未見屍首。安娜歷經了一場婚姻、兩性權力的不平衡,最後其飛蛾撲火式的抉擇將自己推向死亡。籠罩在作品中的宿命感以一種可視可感的方式呈現。舞作在處理安娜的死亡上比呈現佛倫斯基意圖自殺一幕細緻許多。前者在音樂、舞台調度以及作品結構上都作出了周全的考慮配合,反之後者只以舉槍動作展示自殺意圖,缺乏心理層面的遞進,最終流為一個平面的意象。
每一個安娜・卡列妮娜的命運都是相似的,但各個版本的改編方式卻是不同的。蘇黎世芭蕾舞團的改編無論在各敘事支線的對照,抑或兩性關係的角力,乃至女性自由與命運間之關係,都以極其具象化的方式呈現。舞作間各元素相互對應,結構嚴密,層次豐富。
(原載於2018年3月《上海藝術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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