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作客夜之夢》場時,就已經略微能夠感受到似乎真來到主人家裡作客。上百名的觀眾分批進入文化中心的劇場,每批約莫十多位;那應該是演員Jessica Losilla-Hebrail,和場館的前台工作人員,一起站在劇場入口處,向觀眾說明著「作客之道」——發給每位觀眾一張雙面的中英對照歌詞,讓觀眾有時間閱讀,但節目正式演出之前,就會請工作人員將其收回,因為他們不希望觀眾邊看演出,還要忙著手上的歌詞,其實場地兩側有準備中文翻譯的字幕投影。這份希望觀眾能夠好好觀眾欣賞演出,甚至是沉浸其中的心意,已經初步地打動人心與令人好奇。
進場後的觀眾,則依序地被邀請、安排坐在各式各樣的座椅,沙發、高腳椅、板凳、貴妃椅、席地而坐、靠墊等,看起來拼湊,風格混雜,不一而足,但演員的待客之道絕對誠意十足,除了分散開來、各自輕鬆隨和地與觀眾寒暄,同時還端出事先就準備妥當的飲料與點心、紅酒及蛋糕,分送給觀眾享用,大夥歡樂一氣,繼而由此進入表演的階段。
相對來說,《〈地下室手記〉跳出棺材Relive版》則是回歸原本文化中心劇場的觀演關係,階梯式的觀眾席,拾級而下,找到並坐定在座位之後才發現,觀眾席被切分為兩半,兩半的切緣還圍以欄杆,場館方面肯定會持以安全圍護的理由,但觀演之間就被硬生生地隔離開來,有時讓人覺得好像坐在鬥獸場裡頭,關係變得不甚親近。
很快就會發現,這兩套演出節目的內容,從傳統角色人物與故事情節的角度來看的話,都不甚明顯清晰;也許會看到一些演員扮演角色(旅人、死神、妓女、金童等),但角色的性格塑造幾乎不是重點,角色約略都只是一些浮動淺薄的符號,各自獨立和彼此互動其實也都不甚重要,有時可能透過說些台詞,似乎顯露一些角色的關懷與口氣,好像要有點些微的角色建構,但隨即就會被歌謠的吟唱所中斷,即使透過不同說台詞片段的拼裝組接,也織構不出角色的內涵與厚度,依然是飄浮在吟唱歌聲海洋中的符號碎花罷了。
台詞多為抒發式和描述性的獨白,內容涉及戰爭紛亂、調停和解,也富涵聖經意象及文學式語言,有些更感嘆自然和抒發情感,看似日常,卻又像是在夢幻之間來去自如;這些台詞的語言,到最後也都成了一些模糊的感覺與印象而已,在感受與聆聽的當下,反而覺得有些礙耳,既不能給予意義,卻又時不時造成一些審美與詮解的干擾。
佔盡大量表演篇幅的傳統歌謠吟唱,無疑成為主角。大部分時間,觀眾其實聽不懂這些吟唱的歌謠內容,但從曲調、唱法、聲情等方面聽來,這些歌謠帶有濃郁的古老歐亞、中南美洲、歐洲的地方文化風味,完全可以確定的是,沒有東方亞洲(尤以中國、印度、日本、韓國、東南亞為主)的古謠元素在其中,聽起來有種遼遠、曠野、原始、神聖、儀式的感覺;表演者在演唱的當下,神情投入,雙臂經常向上張開,似乎是想藉由肢體語言與歌聲和天聽靈通,呼告並祈求些甚麼,看起來有點像「巫師」或「女巫」,那樣的身體形態多半也是非東亞的。
吟唱取代了角色之間的對話,溝通轉以肢體、能量、情緒、空間、歌謠來交流,無以名狀,卻極其強烈,主要應該就是歌聲所引發的人類情緒共感,回歸表演者的本質與劇場的質樸和直接,一種存在於表演者(演員)與見證者(觀眾)之間的神聖經驗與經歷關係,這裡的關係並非只是宗教性的(如果有觀眾能夠聽懂吟唱的歌謠字詞內容,或許在其靈性的感受會更多),而是更導向一種超越語言、文化、身體與情感的精神性交往,在那裡,身心靈精氣神,融共同一。
老實說,雖然一個是《作客夜之夢》,從邀請作客到客廳說夢,另一個是《〈地下室手記〉跳出棺材Relive版》,從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原著小說那裡取得了創作的促發,保留了高度的文學性絮叨,而台詞也都曖昧不明,看完兩者之內,直覺差異性不大;甚至在觀賞的當下,經常忽略去理解詞義內容,到後來則完全放棄,因為詞義與吟唱之間,實在找不到太多的連結,而且只要一進入吟唱,表演者便立刻展現出不一樣的神情,臉上透發出虔敬、怡然的舒放,聲音呈現出純淨熟練的質感,整個身體像是滿心期待吟唱的來臨的,反倒當其說台詞時便缺乏這樣的身心狀態,說台詞有點只是像個「過門」。
由於個性與習慣使然,在觀賞《作客夜之夢》時,選擇了較遠距離欣賞的樓座區(balcony),而非表演者在觀眾周邊進行的表演區(performance area),主要也是因為大致可以想像得到那種較為親近的觀演關係會是如何,故此沒有那麼大的好奇與欲望;不過,飾演旅人的Thomas Richards,倒是時不時就會將向上伸舉的雙臂或是眼神,朝向樓座觀眾,靈敏地覺察到所有區位的觀眾,將表演訊息與能量投射給每位觀眾,隨之也有一、兩位其他演員做到類似的程度。相對而言,《〈地下室手記〉跳出棺材Relive版》即便也有一些與觀眾互動的時刻,但由於觀眾席的設置,致使只有前排若干觀眾較有此機會。
說實話,「驚豔之處並不多」。這並不是說,該團體的演出沒有甚麼值得注意或稱許之處,反倒是身為觀眾,總算是體會到「質樸」的身體與表演的魅力,這種魅力真的不需要華麗的佈景、道具、服裝、造型、燈光、音響、多媒體等等,身處視聽過度的當代,如此「驚豔不多」的審美經驗,反倒更為專一與純粹;從這樣的角度初識或重新認識Jerzy Grotowski以及其嫡傳弟子Thomas Richards,或許更有其當代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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