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號 在藝術節內扶植新銳藝評:實踐與挑戰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五段小品》小演員演繹電影與劇場結合下的殺童案
文:何俊輝

 

香港話劇團與西九文化區主辦的香港國際黑盒劇場節,找來國際政治謀殺學院(簡稱「IIPM」,是一個會用多媒體創作手法去呈現歷史、社會事件的政治劇場組織)創辦人 Milo Rau 執導《五段小品》(與重視兒童、年輕人藝術發展的組織Campo共同製作),而此劇的最大特色正是由七位十三歲以下的小朋友主演,並以多角度「重構比利時九十年代連環殺童案的相關史實」(見場刊文字)。

入場前,自然想到由小朋友演繹跟殺童案相關的人物及事件,會否令戲的效果、氣氛變得更殘酷可怕?結果涉及兒童禁錮、殺童過程、屍體處理的內容只是以一、兩句克制的台詞輕輕帶過,篇幅與效果上有點似不能賣弄血腥不安的電視新聞報道,可以感受到導演的創作路線其實是:透過讓小演員們飾演案中兇手父親、調查警察、受害者及其父母等角色,能看到小朋友會對案件、成年人心態及跟該些心態相關的生活/社會狀況,有很多既深且真切的體會,加上成年人角色的提問及引導(飾演「選角導演」的成年演員Peter Seynaeve負責這樣的工作),就更會覺得台上的小朋友不是時下一些只跟從家長意願去盲目唸書、上興趣班或生活的小朋友,而是一班有獨立思考和樂於道出個人看法的小朋友。情況好比有責任心的家長跟子女看完關於兇殺案的電視新聞,家長肯根據案情引導子女作深入的討論,只不過《五》劇因有「角色扮演」這環節,便使小朋友的思考、看法和感受,有著更具體、更多角度及更一針見血的呈現,不能不提是此劇沒有單一編劇,文本由導演與一位成年演員、七位小演員共同創作,換言之小演員於台上的所思所感所說很可能是他們自己的「我手寫我心」。

台上之所以出現「角色扮演」,是由於導演炮製了一個在舞台上選角的處境,選角時因有攝影機拍攝著演戲者並將演戲時的情景(也是鏡頭)投射到台上大銀幕中,令《五》劇成為一個把電影與劇場結合起來的虛實交錯演出。集記者、電影與劇場導演於一身的Milo Rau顯然對現實、電影、劇場三者中的虛(假)與(真)實有很多很深的體會,便見演出中呈現許多不同層次、效果的似真與似假處理,包括將真與假的東西作混合、混淆。跟殺童案件相關的人物所說的東西若是「真實」的話,呈現這些人物及其說話的電影手法(包括大銀幕與台上拍片過程)、劇場手法便是「虛假」,當中最能刺激觀眾情緒、思考的是一段受害者父母訪問戲,該訪問戲可說把「真實」與反映現實某些社會狀況的「假中有假」元素融合得天衣無縫,受訪者的說話似是取材自真實訪問,但一男一女小演員演受害者父母就肯定是「假扮」,微妙是「假扮」中又見小演員同情該對父母的「真實情緒」,而諷刺是其後一個值得觀眾多反思的安排:「選角導演」覺得演父親的男孩不哭便欠缺真實感,遂將一支能刺激淚水的「藥膏」給了該男孩讓他塗在眼邊,「流淚代表有真情實感或好演技嗎?」相信是不少觀眾看時心裡會想到的疑問,疑問背後帶出的是導演要觀眾思索「怎樣判斷演戲及現實生活中的真/假?」, 「藥膏」確似影射政客的謊言和語言偽術,不過世上有許多事情是太瞹眛,或是無論怎樣判斷也難辨真假,例如劇中某男孩憶起自己曾將貓屢次拋高、以及某些小演員講台詞時忍不到笑(弄得場面有點失控、尷尬),究竟是真事/小演員的真性情體現還是刻意創作出來的戲劇效果(包括不安感)/喜劇效果?這些顯得耐人尋味。

每當從大銀幕見成年演員於實景演繹殺童案相關的人物,台上小演員也演繹相同的人物、情景和角色言行,將成年演員的大銀幕演繹與小演員的現場演繹放在同一時間放映、演出,帶來的便是既美妙又意味深長的效果。透過小演員模仿成年人演出,小朋友們可體會到夫妻相處時的苦澀與幸福(如怎樣面對不忠或體會接吻、撫慰對方的感覺),或是想像一下身為家長面對子女殺人時有怎樣的心情,或是思考、剖白對死亡的看法,其意義就是現今家長/成年人往往設下很多東西(如生涯規劃、學業階梯)要子女/下一代跟從、付出努力,但同時又會把很多東西視為避免他們接觸的「禁忌」,其實不視夫妻相處/愛情、殺人/犯法個案、死亡等東西是「禁忌事」而及早讓下一代接觸,反是好事,接觸過便很可能產生「父母相愛不是必然的事,要珍惜任何的愛」、「犯法是有機會遇上的事,要珍惜前途並顧及他人」、「死亡是必然的事,要珍惜生命」等概念/想法,這些概念/想法對人的成長、長大後待人處事的態度是有積極正面的幫助。另一方面,成年觀眾目睹小朋友於台上談論成年人生活課題時(那些談論或可視為演繹完成年人生活後的「結論」),就會感到許多家長、成年人往往對下一代的想法有很多誤解或一無所知,台上其中一個意想不到的例子是多個小朋友會視父母親吻自己為毛骨悚然之事,深刻反映父母與子女的相處需要更多的溝通。觀眾能從《五》劇開首的自我介紹、問答環節對七位小演員的背景、特點、擅長有初步瞭解,有趣是當小演員們就「成年人生活」演繹、剖白和討論完後,便會比起開首時對他們有更深入、更多角度的瞭解,導演似要透過不同處境及角色扮演來彰顯:人往往對別人(包括身邊的人)的瞭解流於表面,皆因沒有從多些不同的處境及角度去深入認識一個人。

 

導演選了一位黑人女孩Eva參演《五》劇,Eva於劇首說自己來自斯里蘭卡並給比利時一對父母收養,其後一大段戲便觸及剛果人民(包括眾多黑人女性)受比利時殖民政權壓迫,加上剛果民權英雄Lumumba為爭取國家獨立而犧牲,使Eva 的說法看來跟剛果英雄、剛果的國家命運有不少可以連繫起來的微妙元素,這些元素足以刺激觀眾對殖民主義、全球化、歧視與大愛等課題作出深思。「犯罪調查是真實的藝術形式」是一句寫得非常精警的旁白,妙在犯罪調查跟許多藝術創作都牽涉資料搜集,體現的是不少人誤以為「藝術」只跟藝術愛好者有關而事不關己,實質藝術與生活上很多事情是息息相關。

導演在戲的氣氛、節奏和視聽效果上處理上乘,令筆者留下最深印象是女孩 Blanche演繹殺童案的遇害者,這遇害者的臉孔於大銀幕中變成黑白畫面,而憶述時則因太難過便出現了一些會刺痛觀眾心靈的停頓位,另在被傷感情緒困擾的夠投入演技中又聽到Blanche對家人(包括媽媽、祖母)說出一些表達信任、關愛的說話,令劇場的殘酷氣氛添上絲絲熱暖、窩心,十分動人。

 

香港國際黑盒劇場節《五段小品》

評論場次:2018年11月2日,晚上8時       

地點:藝術中心壽臣劇院

 

作者簡介: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會員。影/劇評人,熱愛各種藝術,討厭偏見歧視。

 

照片拍攝:Phile Depre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