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
一番肺腑之言,令這本戲曲節目的場刊,很不一樣。
2007年7月,山東省柳子劇團首度來港獻演。以下是孟令河團長的《感言柳子戲赴港》[註]。
由於命運的安排,今年我以五十六歲之齡走進了柳子戲,從一名由文化部認定的優秀專家(國家一級編導),當上了一個陌生劇種、陌生劇團的團長。開始感覺很悲壯,長嘆復長嘆,現在弄出來兩台折子戲,得到觀眾認可,又有些欣慰。
這段時間,劇團的同僚有人因我而苦,有人因我而累,有人因我著急上火,有人因我默默奉獻。我看在眼裡記在心上,萬般滋味在心頭。
對於柳子戲,我是個純粹的門外漢,只是曾經從別人的著作中偶爾得知,她有五六百年的悠長歷史。進團後,我從柳子戲不同的曲牌風格中,從各行當不同的表演個性中,忽然意識到,她並非我以前想像的那樣,出自於山東的某個縣區。她在萌生之初,或在興盛之時,一定進過宮廷,流落鄉村,走遍了大江南北許多滋養文化和藝術的地方,因此,她的藝術元素才琳琅滿目,她的個體才博大精深,她是貨真價實的中華民族珍貴文化遺產。
柳子戲應邀赴港演出,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展示自己……在我任期內,巴不得能看到柳子戲的繁榮景象,能否如願,要看天時地利人和……好多朋友勸我:「你是作家,應該盡快盡早搞新戲,利用柳子劇團出成績。」我倒覺得,就現階段對柳子戲而言,藝術傳承最為重要。由於多種原因,真正的柳子戲藝術已經凋枯到生命脆弱的地步,再不傳承,就難以保護;再不傳承,也無從發展。我們之所以在赴港演出劇目中,大膽實行角色競爭,盡最大努力開發和起用年輕一代藝術人才,就是為了讓柳子戲能夠傳承下去,這是歷史責任。
人說「風物長宜放眼量」,我說「最怕夕陽無多時」。最近,柳子劇團鑼鼓脆響,絲竹聲高,據說是近年來少有的繁忙景象。我不知道,同僚們在打扮柳子戲遠行的時候,是否已經意識到,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古老劇種的復興,我們還要走很長很長的路!
(由左至右)山東省柳子劇團孟令河團長、香港中國藝術推廣中心藝術總監王韋民老師(照片由楊葵提供)
一連三晚,柳子劇團在香港大會堂劇院演出,觀眾反應非常熱烈。首晚的大戲《孫安動本》贏盡口碑,戲曲愛好者廣傳之下,接下來的兩晚演出同告滿座。
沒有孟團長這位有心人,當年香港觀眾看到的柳子戲,肯定沒那麼精彩。2007年5月,我與香港中國藝術推廣中心的王韋民老師、楊葵女士等,一同前往山東濟南觀看劇團赴港前預演,見證了孟團長的一番話。
南崑、北弋、東柳、西梆
憶舊之前,先略述山東柳子戲的歷史與特色。清代初年有「南崑、北弋、東柳、西梆」的說法,意即柳子腔與崑山腔、弋陽腔、梆子腔並列戲曲四大聲腔,鼎盛之時涵蓋山東、河南、河北、江蘇、安徽五省交界三十餘縣,可證柳子戲並非不見經傳的地方小戲。歷史悠久的柳子戲與「百戲之母」崑劇同屬曲牌體劇種,以元、明、清以來流傳於中原一帶的民間俗曲小令為基礎,並吸收高腔、青陽、亂彈、崑腔、羅羅、皮簧等聲腔的劇目及唱腔,發展成為多聲腔的曲牌體古老劇種。
《孫安動本》是柳子戲的代表作,1956年根據傳統劇目《徐龍打朝》整理改編。故事講述明朝萬曆年間,太師張從權傾朝野,草菅人命。曹州知府孫安與妻子目睹民婦投水自盡,從其冤狀得知張從以興建皇宮之名,徵召民工三千私建官邸,最後毒殺眾人滅口。孫安日動三本彈劾張從,幼主聽信讒言,杖責忠臣,嚴禁再次入朝面聖,否則處死。孫安幾經掙扎,勸服妻兒,舉家架棺一同死諫。幼主不為所動,欲將他問斬,最後定國公徐龍手持先帝御賜的黑虎銅錘,逼幼主赦免孫安,怒打張從。其中,孫安冒死撰本一場,妻子搬出稚子和高堂為由,奮力阻止,孫安重提民婦被張從迫害投河身死的情景,妻子深受打動,向幼子唱道:「與爹娘同闖鬼門關」,並著家僕準備棺木三副,上殿死諫。妻子的心理變化描寫細緻,令人動容。
孫安舉家穿上壽衣,準備上殿以死相諫。(照片由楊葵提供)
柳子戲腳色行當齊全,屬戲曲裡的大劇種。「淨面大生」為特有行當,例如《孫》劇裡的孫安,以武生的基礎演老生,性格同時兼具花臉的爽朗潑辣,在在反映山東人豪邁率直的性格。柳子戲的花臉同樣別樹一幟,介乎京劇的銅錘花臉和架子花臉之間,唱武並重。《孫》劇裡的徐龍縱身躍上龍案與皇帝對質,直呼「君王不正打君王」,滿腔草莽英雄的氣概,也是柳子戲的獨特魅力;《張飛闖轅門》裡的猛將張飛,動作幅度格外誇張,間中更借用旦角的身段來展現細膩的心理活動,小姿勢很多。演唱方面,「炸音」為一大特色,帶點「破嗓」的感覺,有別於京劇講究的宏亮通透,另闢蹊徑突顯男性粗獷的陽剛氣息。
圖左:嚷著要打皇帝的徐龍百無禁忌,豪邁得徹底;圖右:驍勇善戰的張飛,在柳子戲裡大情大性、可愛可親。(照片由楊葵提供)
內涵豐富的柳子戲,可說是文革年代的重災區。《孫》與題材相似的京劇《海瑞罷官》被打為「兩大毒草」,柳子劇團被迫遷出濟南,下放到菏澤鄉區,不少主創人員離世。文革過後,《孫》劇一眾受株連的人士得以平反,劇團卻元氣大傷,人才凋零。現時,山東省柳子劇團是全國僅存的「天下第一團」,2007年來港期間,連當地的戲曲界也鮮有聽聞,大眾普遍以為二十世紀初形成的呂劇才是山東的代表劇種。孟團長說柳子戲跡近枯萎,並無誇張。
來港前積極裝備
十多年前,友人楊葵(香港中國藝術推廣中心負責人)積極物色古老劇種赴港演出。2006年初,她透過山東省京劇院的朋友聯繫到柳子劇團,同年6月前往看戲及訪問老藝人,以了解柳子戲的歷史及現況,發現它的藝術價值非凡,遂向康文署提交節目方案並獲接納,議定翌年7月在香港上演《孫安動本》及兩晚折子戲。劇團赴港前兩個月安排了預演綵排,楊葵偕同中心的藝術總監王韋民老師到濟南參與完善節目的工作,並邀請我與兩位傳媒朋友同行,好讓我們回港後撰文推介柳子戲。當時,孟團長到任不久,洞悉赴港演出對柳子戲生死攸關,果敢地採用角色競爭的方法來提拔青年演員,大大提高了整體演出的質素。
預演期間,演員戰戰兢兢非常認真,傾力搬演擅長的看家戲碼。某位唱樣板戲出身的主力演員因為傳統戲根基薄弱而戲份大減,顯得不是味兒;我心裡想:孟團長肯定挺著不少壓力。王老師移居香港前是武漢歌劇院的國家一級編導,年輕時參與創造中國式新歌劇,遍訪名師學習過京崑及多種地方戲曲,戲改期間,又親睹不少傳統劇目被整編精煉的過程。柳子劇團每晚演出後,他針對各個劇目的細節給予具體的改善建議,團員對他恭敬有加,絕對不僅是因為他促成了香港之行,更是由衷地佩服其學養與見地。又因為康文署的認同與資助,當年已甚少在省會濟南露面、多於鄕間巡演的柳子劇團,重新添置衣裝舞美道具,合力為赴港演出做好準備,士氣大振。
《孫安動本》在香港首演謝幕時,很多觀眾站立鼓掌,我還記得部分演員面對如斯熱情,彷彿反應不過來,目瞪口呆了好幾秒。折子戲驚喜不絕,如《五台會兄》楊五郎的「十六羅漢式」功架、《攬館教學》(來自《聊齋誌異》作者蒲松齡以山東淄川方言所寫的戲文《鬧館》)的「坐無影凳」功架、《觀燈》的踩蹺、目連戲《捉劉氏》的高難度翻撲跌打等。團員表示早已對傳統戲失去信心,香港觀眾的讚許令他們大為改觀,重新認識自身藝術的價值。
楊葵(後排中間)2006年6月初次接觸柳子戲,與演員及老藝人交流。(照片由楊葵提供)
王韋民(左)給年輕演員及主排老師講解心得。(照片由楊葵提供)
圖左:《五台會兄》「十六羅漢式」裡的「抱琵琶式」;圖右:《攬館教學》的窮儒生坐無影凳,文戲武做。(照片由楊葵提供)
為了加深了解赴港演出對於柳子戲發展的影響,日前我找到了當年柳子劇團的行政人員劉元貞女士(現為山東省柳子劇團非遺保護辦公室主任)。她表示香港在時尚的最前沿,那次演出讓本屬於民間的柳子戲躍上高台,團員的自信和社會地位都提高了,對工作變得更加積極。可見,香港民間機構的挖掘推薦與官方的資助,對於瀕臨失傳的劇種有著一定的鼓舞和推動作用。2006年,柳子戲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持續的保護與支持下,免卻了湮滅的厄運。
民間的有志者
除了國營的專業劇團,其他私營組織以至民間戲曲活動同樣需要關注。自2010年開始,康文署每年主辦中國戲曲節,歷來最花心思的可說是2015年的目連戲專題展演,充分反映了戲曲文化與宗教祭祀、風俗倫理密不可分。至今時有搬演的粵劇傳統例戲《香花山大賀壽》,與明代鄭之珍撰寫的《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中的〈觀音生日〉同樣關係密切,保留了「觀音十八變」的演出方式。
目連戲系列安排了三個劇團來港演出,計有福建泉州市吳天乙打城戲傳承中心、安徽祁門目連戲班,以及湖南省祁劇保護傳承中心(原名:湖南省祁劇院)。接下來,讓我分享演出背後的一些故事。
與柳子戲比較,打城戲的情況更見堪虞,是國內為數極少的宗教劇種。負責統籌2015年目連戲節目的友人表示,吳天乙打城戲傳承中心屬私營劇團,並無官方背景,由吳氏家族獨力支撐。吳師傅為打城戲第四代傳人,九十年代初抵押房產收徒籌組戲班。由於劇種對武功要求甚高,培養演員需時耗力,劇團幾經散聚,演員紛紛改業電影電視,或轉投較通俗易演的高甲戲班謀生。2007年11月雖獲台灣民間組織邀請赴台演出三本目連戲,回國後再次散班。其後,2015年獲邀來港參演中國戲曲節,吳師傅獲取資金再度重組演員及樂隊班底,花了大半年復排三本目連戲。不少絕活如「耍鐃鈸」由道教法事的科儀雜技演變而來,甚有觀賞及研究價值。
打城戲《目連救母》中本〈四海龍王賀壽〉(照片來源:中國戲曲節網頁)
安徽祁門目連戲班的演出更加趣事連連。演員是來自祁門縣歷溪村、栗木村的農民,大部分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當年為了赴港演出而暫緩農務。平日,他們休農時演戲酬神祈福,都只在村中祠堂進行,完全沒有現代劇場的舞台概念,常用的佈景砌末以至戲服相當殘破。在油麻地戲院進行正規演出,對他們來說絕對是非一般任務!
幸好,祁門當地一位有心人——陳琪教授(中國徽州文化博物館館長)——對於目連戲的傳承非常熱心,擔當了橋樑角色。教授長年走訪村落,親自抄寫劇本以至村民族譜,深得眾人信任;赴港演出期間,更成為了村民的「盲公竹」。這次挑戰令村民煞是緊張,教授不辭勞苦,從演唱音量以至舞台走位等,一一貼身指導。為了幫助演員適應油麻地戲院的環境,教授又刻意安排把舞台的演區縮小,以貼近村民慣用的祠堂。在香港負責照顧劇團的中介人員也很細心,特地為村民訂造T裇制服,好讓他們不會在鬧市走失!統籌節目的朋友表示演出相當順利,村民更特別激動,深感香港之行光宗耀祖!
栗木村目連戲班(照片來源:中國戲曲節網頁)
善的種子
誠然,是次演出屬於業餘水平,卻某程度上展現了鄕間戲曲活動的原始生態,樸實率真的泥土氣息別有風味。其中一折《苦竹林》,講述一群強盜洗劫樂善好施的傅相,路經一片苦竹林;被盜傅家的一匹白馬突然停步並開口說話,陳述因果不爽的道理,強盜受到感化放下屠刀,向傅家請罪,決意誠實謀生。台上,穿著馬匹造型的演員講話,雖覺簡陋卻又不失可愛,導人向善而沒有流於說教。城市的生活紛亂逼迫,純樸天真、化繁為簡的民間智慧,也許是我們真正需要的。
可以想像,康文署作為主辦單位須承受較多風險,也肯定要花更多工夫。誠意之作卻能夠擴闊觀眾的視野,讓我們體會到戲曲並非只供賞玩的精緻藝術,它也有家常親切的一面。伴隨著鑼鼓絲竹,除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還有善的種子。
鮮為人知、瀕臨滅絕的戲曲劇種,因著有心人的努力,得以來港演出,延續生命。從以上例子可見,香港作為世界級中西藝術薈萃之地,始終有一定的地位。人和就事成,祈願不同界別更多有心人,一同為戲曲藝術努力。
註:節錄自孟團長所撰的初稿,內容與場刊版本略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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