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盾、《慈悲頌》與Buddha Passion
文︰沈攖寧 | 上載日期︰2018年12月23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節目︰慈悲頌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
日期︰2/11/2018
城市︰香港 »
藝術節︰新視野藝術節2018 »
藝術類別︰音樂 »

譚盾以敦煌作題材的新作品《慈悲頌》(Buddha Passion)在香港於十一月初作亞洲首演,筆者嘗試以文本上與佛教相關的概念/背景及音樂素材去剖析作品。亦為世界首演及香港首演版本之異同作紀錄。

 

在一個大多數演出者及聽眾能操流利中英文,對中國文化有些底子的香港演出,相比起西方演出者及聽眾在理解標題、文本中所引用佛教相關的概念,以及中國音樂元素等在演繹及理解上亦會因而產生有趣的對比。是次香港首演,門票開售不久兩場便告售罄,可見香港以至內地聽眾對譚盾及此新作甚有興趣。演出當晚筆者在中場休息亦察覺操普通話之聽眾比平日音樂會為多。

 

作品標題:《慈悲頌》 vs Buddha Passion

 

對於看不懂中文的西方演出者及聽眾而言,這部作品的標題是Buddha Passion——一個直指已有悠長歷史的耶穌受難曲(Passion)傳統的標題。標題作為能指(signifier),熟悉以歐洲為中心古典音樂傳統的聽眾難免會聯想到巴赫 (J.S. Bach)之St. Matthew Passion 以及St. John Passion,而推斷Buddha Passion是呼應耶穌受難曲傳統而期待這是圍繞佛陀受難的作品——比如叙述釋迦牟尼過去多生多世之菩薩行事的五百四十七則本生故事,或悉達多太子出家修行成佛中的苦行試煉。對於只能從中文去理解的聽眾而言,中文標題《慈悲頌》並無這個呼應傳統的指向,於是便少了如何以西方傳統樂種(genre)去描寫一個截然不同的宗教這個意涵,而在期望及理解上與西方聽眾有所差別。熟悉中西文化,能通中西語言的香港或海外華人聽眾則能意會中英文標題意涵上之迥異、中文典故之出處,及引用相關的概念是否與音樂表達相應。

 

揉合中西傳統的素材

 

第一幕〈菩提樹下〉由男聲合唱以梵文唱頌觀世音菩薩名號開始,男中音加入以宣敘調(recitative)唸梵文心經片段,女聲加入以梵文唱頌觀世音菩薩名號及男聲唱泛音,其中非美聲唱法(bel canto)如蒙古喉音及咒神部分的音調及梵文,用上節錄自大悲咒藏傳佛教唱頌大悲咒的旋律(tune)加花,第五幕兩位原生態歌手演出等,營造出神秘異域的氛圍。除第四及第五幕,每幕均以眾贊曲(chorale)形式唱頌「南無阿彌陀佛」作結。處理手法令人聯想起西方宗教音樂以眾贊曲「amen」作結的傳統。除藏傳大悲咒的旋律外,亦用上漢傳念佛五聲音階的旋律,即現時善信常用之念佛機;樂隊銅管樂亦於第五幕模仿西藏寺廟樂器的聲音。

 

第二幕〈九色鹿〉在音樂上帶有法國印象派音樂的色彩;合唱團充當希臘歌詠隊——既是現場角色之一(如第一幕的男童、第二幕貪錢的群眾等),其演出帶有戲劇成份(如用石頭及鈴製造音效、群眾失控大笑、齊向六祖斥喝「呃?你是誰?」等);亦會道出劇中人物的心聲(向菩薩祈求),或是帶有全視點角度的叙事者。第二幕群眾表演貪錢用戲曲唱腔加滑音唱出,效果突出,甚有諷刺意味。第四幕〈禪園〉將「九」作為歌詞以普通話一連串快速唱出,將中國語言中發聲鏗鏘的特色用作音樂效果。合唱化身為武僧(原著為神秀)跟當時未被五祖認證的六祖對答改篇成二重唱——武僧每唱一句,六祖便答一句將之駁回:

 

身是菩提樹 - 菩提本無樹

心如明鏡台 - 明鏡亦非台

時時勤拂拭 - 本來無一物

莫使惹塵埃 - 何處惹塵埃

 

原著《六祖壇經》本來先有神秀的完整四句偈,之後才有六祖的偈語,兩者均以四句為一組出現。作曲家現時聰明的處理顯示出六祖的偈語是逐點針對神秀的漏洞而逐句回應。其中合唱急速唱段,音樂分句以中文句子分句亦為戲曲常用手法。

 

世界首演及香港首演版本之異同

 

素知譚盾多於排練時因應演出效果而臨時修改樂譜及演出指示,筆者特意訪問參演兩次首演的呂貝克國際合唱學院團員兩個版本之異同,在此作一簡短紀錄。香港演出版本長約二小時,而世界首演版本比香港版本更長。香港版本在第四幕縮短了老僧的教導,簡化合唱數字部分的節奏。第五幕本來世界首演有段空弦即興咒神舞,音樂帶有巴托風格,香港版本則刪去了。第六幕原本有另一個結尾,現時香港版本採用了大致與第三幕相同的結尾;其中世界首演合唱形容佛陀「你為彼岸而來」在香港演出時變成「你為彼岸而去」,意義亦因一字變更而不同。

 

文本(Libretto)有關佛教部分

 

作品文本由譚盾撰寫,當中引用了心經全文、大悲咒、六祖壇經、王維的詩等。藝術創作不一定要忠於典故,只是英文標題Buddha Passion背負東西兩邊傳統,作品難免會被期望究竟如何回應。如能捕捉其神髓,修改原文借題發揮亦無不可;只是作者如何引用典故及其音樂本身,亦無可避免地反映他對佛教的理解。

 

第一幕〈菩提樹下〉小王子將小鳥「從天上玩下來」(原文)死了而傷心不已,咒神告知以「天天念我」(原文)及從自身割肉放上天秤,直至跟死去的小鳥同等份量,其後割光全身的肉悟出眾生平等,菩提樹下打坐四十九天成佛。其中割肉救鳥的故事改篇自275窟北壁壁畫一排四個捨身經變本生故事〈尸毗王割肉餵鷹〉,帝釋天對悉達多「割肉餵鷹」的試探,但含義有所不同。尸毗王割肉餵鷹是不忍鴿子被麻鷹獵殺而自告奮勇要插手救它,亦不忍麻鷹因放過鴿子而餓死,才有捨身之舉動;而非作品中出自莽撞殺生後之懊悔。咒神告知以「天天念我」似出自淨土宗念佛法門以或念觀世音菩薩名號。念佛或念觀音的修行方式,在此不贅其前因及發願之原由,重點共同在於制心一處,全無雜念去稱念,而非關次數頻繁;大概不會無前因後果的叫人「天天念我」。

 

第二幕〈九色鹿〉出自九色鹿本生故事。本生故事為釋迦牟尼的前生之菩薩行事是過去世的因緣及譬喻,本來為宣揚佛教忘恩為惡必遭嚴懲,業報難逃的觀念。作品演出時,九色鹿被落水人刺死後立即下接〈慈悲頌:因果〉合唱團哀悼九色鹿,用下行音階悲傷地問「大慈大悲的佛啊,你在哪裡,你在何方」及無力地宣告落水人忘恩負義,而演唱者、字幕和音樂上並無表現落水人全身生瘡受苦的下場。重點亦由「忘恩為惡必遭嚴懲」轉為「知道會被背叛仍要救惡人」。

 

第四幕〈禪園〉五祖弘忍捨現成佛教用語不說,倒用上不少道家用詞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等。雖說漢傳佛教表達上受儒道影響,但佛教對組成物質之元素或性質已自有現成概念:合稱四大的地水火風,而非金木水火土五行。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等道家概念尚在現象界(phenomena)的表現(manifestation)層面;佛教對現象界的討論多直指其背後本質,五祖的角色大可用「於相離相」、「不二」等以配合其身份。

 

如沿用Buddha Passion為題,第三幕〈千手千眼〉、第四幕〈禪園〉及第五幕樂僧與養蠶女子的愛情故事跟佛陀前生的當世本身並無直接關係——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典出大乘佛教的《大悲心陀羅尼經》;大乘佛教源起自圓寂後約一百年教派分裂,而禪宗至少佛入滅一千年後在中土盛行。因此,只有忽略英文標題,單稱作品為《慈悲頌》,千手千眼觀音的故事才算切題。

 

有關南無阿彌陀佛拆句及心經讀音——除第四及第五幕,每幕均以眾贊曲(Chorale)形式以南無阿彌陀佛作結。在音樂分句處理上,每次出現分句皆為:

 

南無阿彌—(停頓)—陀佛

 

「彌」字後有向下滑音及稍作停頓,合唱團亦在此停頓處呼吸。南無阿彌陀佛原為Namo Amitābha漢譯,Namo意即歸依;Amitābha意為無量光,亦指阿彌陀佛。「南無」是一個字,「阿彌陀佛」是另一個字。如「阿彌陀佛」實在要拆開停頓,可考慮保留梵文字根Amita 「阿彌陀」而拆「佛」出來,而非南無阿彌(停頓)陀佛。第五幕〈心經〉選取漢土最風行,為大眾所熟悉的玄奘法師譯本。合唱並未有發現《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般若需用古音「bo re」(普通話,廣東話讀波惹),非現代拼音「ban re」。

 

第六幕〈涅槃〉中群眾與佛陀最後的對答似有釐清基督教與佛教差別的用意,以分辨基督教一神論及佛陀生而為人靠修行達至完全覺悟,回復自性本為清淨的狀態。涅槃既是絕對清淨、完全寂滅的境界,然而作品中佛陀達至涅槃境地後,樂隊及合唱便以持續上行音、敲擊以固定鼓點,嘉年華會氣氛去演奏〈慈悲頌:覺悟之光〉跟上半場結束時的第三幕一樣製造高潮。第三幕與第六幕結尾,大合唱在稱讚佛陀重重覆覆用了以下句子至少三次以上:

 

您的奉獻,恩比海深,

您的付出,恩比山高

您的恩情,讓我生命有了暖

[…]

————

 

不禁聯想起紅歌《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的歌詞及其文風:

 

春風最暖 毛主席最親

[…]

您的功績比天高

您的恩情似海深

[…]

————

 

看來譚盾親自操刀的文本無可避免帶有他成長時代的遣詞風格。未知上年紀熟悉當年紅歌的佛教徒,聽到現今用作歌頌佛陀的這段歌詞反覆出現在中場及結束之前,回想起跟紅歌相關一段滅教歷史,內心會否别是一番滋味,感嘆無常?

 

 

本文章並不代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之立場;歡迎所評的劇團或劇作者回應,回應文章將置放於評論文章後。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

 

 

 

古典音樂出身,對一切構成現象界之表現形式及其解釋感興趣;尤其喜愛涉及時間的藝術如電影、音樂、文學與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