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記》剛好寫於 100 年前,這作品被喻為第一篇白話小說,其語言形式是當時的突破。魯迅借狂人的口,批評中國封建禮教的弊處,道出人吃人的瘋狂及對未來的寄望。百年後的今日,究竟當代華人社會有否如狂人所預言,臨崖勒馬拯救未曾吃人的孩子;還是繼續吃人的習性,為「四千年喫人履歷」再增添 100 年的經驗?於 2018 年重讀「狂人日記」,著實別具意義。導演黃俊達為今年新視野藝術節「微藝進行中」帶來他的《狂人(不規則版)》,選材獨到,可惜未能好好借題發揮。
黃俊達似乎有意繼續從服裝的設計帶動主題的推進,還記得兩年前的舞蹈作品「輕飄飄」,舞者所穿的服裝不單不規則,有些比例更跟人體不成正比,需要兩位舞者結合起來才能穿上。服裝設計賦予角色強烈的性格及存在感,同時也為舞者/演員帶來身體上的挑戰。今回,他與時裝設計師黃樂敏及范進鵬合作,更著力於建構服裝在作品中的意義。一開場,四位舞者分別身穿藍色、粉紅、黑與黃綠色毛大衣,綣曲在 4 個角落,如昆蟲般蠕動。站起來後繼續以毛大衣包裹頭部及身體,只露出雙腿,儼如一顆大磨菇在台上走動,十分怪異。脫去毛大衣後,裏面所穿的是五彩閃片西裝外套及短褲,華美的外型,可惜行徑卻非常殘忍。最後出場的狂人,只有他身穿半透明白色如塑膠圍裙般的衣服,身上沾血,更要奉上載血的酒杯供他人品嚐。所謂的正常人只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狂人被指罵為瘋子,身上留下狂人印記(「Madman」被寫在塑膠衣上)卻坦盪盪毫無掩飾,或許是導演及設計師對當下社會的感嘆。
作品亦類似日記體,段落式的呈現人吃人的現象。例如已擁有閃爍服裝的角色還要互相欺騙,希望得到對方的褲子;兩人同時強迫另一人要指鹿為馬,混淆白色的日記本子為黑色,若不服從便使用電擊酷刑等。直接抽取《狂人日記》內容的並不多,角色有提及過其大哥及害怕自己也有份吃掉親妹,這應該來自《狂人日記》第 11 段。趙貴翁這位擁抱封建的人物,也出現在對白中。筆者較為欣賞的,是最後一段的說唱:幾位演員大叫呼籲大家要吃素,一邊唱一邊跳帶動了氣氛。可惜最後竟然喝狂人奉上的人血,他們口說一套,做就另一套。若在魯迅的年代,大家還能理直氣壯的用「饅頭蘸血舐」希望把病醫好;如今我們則用冠冕堂皇借口包裝,實則茹毛飲血。進步了的並非我們的思想,而是殺人吃人的技巧與手段。
這次不規則版以段落式呈現,對應了小說的日記體,每段之間的轉接尚且流暢。作品中每段故事雖然短,但內容亦不少,或是導演期望較流動的角色,故演員不需要設計身體動作及聲線去確立,但交錯地扮演著不同角色,會有混亂的情況出現,削弱對每個片段的理解。對於《狂人日記》的想像,則略為狹窄,重覆呈現人吃人的場面亦只以比喻形式表達。作品的後段略有延伸,例如素食的這一段與今日生活較為接近。當代的狂人 —— 那些清醒地生活、看盡世間腥風血雨的望月者,所面對的「正常生活」又是怎樣?魯迅借狂人之口直擊封建禮教的害人之處,清脆而利落,那現代化的社會又是甚麼在推動著人吃人的風氣?作品暫時停留在表達社會現象的層面,是創作團體對世界的觀察及不滿,可惜表現方式略為太過隱晦及無力。
綠葉劇團以肢體訓練著稱,演員靈活地運用身體去呈現每個場景,可惜風格還未清晰;導演應用身體的哲學尚待發掘。筆者早前看畢希臘導演 Theodoros Terzopoulos 在台北上演的《葉瑪》,雖然不認同其所建構的女性形象,但導演以極大運動量的身體與呼吸訓練,將演員狀態推到極端來表達劇本的瘋狂與愛慾,十分出色。如何走出光呈現表象,而真正利用演員的文化身體在劇場裡,是一大難題。是次演出由來自世界各地的演員參與,非常難得,而每個身體所承載的文化,身體裡面的狂人及所面對的環境,其實也可以是創作的切入點。筆者樂見未來綠葉劇團能繼續深化,及形成更有系統的身體應用哲學。
(原載於2018年12月4日《*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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