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進入電子眼睛的時代,活於存在就是被窺視的環境中。不單單知道監視無處不在,更在充滿禁忌的監控底下,做出監控者認為我們應做之事,而我們亦藉監控別人而活,不為樂為利,只為找到生存法則。我們的存在現實即被改寫,以達成腦海中應做的影像而營造真實的人,這即是所謂「後監控影像」的世代,我們只是資訊,被量化為大數據,如徐冰用上萬個監控鏡頭編成《蜻蜓之眼》,把片段的影像作為敍事內容,人在其中活著不代表存在,影像才能代表存在。桑吉加繼《煙花.冷》及《後感性.實相》後,再一次帶領城市當代舞蹈團(CCDC)探索城市與人性的陰霾,這次《茫然先生》從更具體,或當權者的鳥瞰角度出發。
高壓意象的形式美學
「鳥瞰」當然並非在半空中觀劇,但觀眾都站在灰牆之外,居高臨下窺視著舞台。這個舞台是卑微的,觀眾如從天花的監視器窺探一樣,看著深陷四面高牆內的舞者,以肢體動作嘗試窮盡被監探者日常生活的可能性:正因被禁錮,這可能性相當少,更多重複的舞動,苦苦而無意義的掙扎,以及身軀潰散下的精神茫然。這些被圍困在密室之中的舞者,以及投映在牆上及地面的即時錄像,構成充滿形式意義的美學,這美學首先是象徵及簡約的,由衣裝上一些人光鮮官僚,另一些衣衫襤褸,在坐椅不足的舞台中坐立不安,他們總是對立著,一方以碳筆寫字,另一方擦走牆上的字,操控與反抗的意象顯見不過。而最有趣的地方,是這種群舞片段,卻呈離散狀:每一人或動或靜,似各有其行動,亦無主次之分,分散在舞台上如無形的一格格獨立囚室,又或各自碎片化而無法溝通的生活,所有人在其中都是孤獨的,即使是戀人關係亦互相搓磨,即使灰牆上滿佈不能解讀的符號,即使高聲呼嗌終會被高壓音效所蓋過的言語,似乎不可能溝通,除了以最簡單的白紙黑字寫下地面是地面外,留下只有整個氣氛灰色的舞台。
被監控的身體,意識的茫然
舞台形式的強烈,表演分佈的碎裂,一一挑戰觀眾的觀賞能力,觀眾在四面台其中一面,總是有其盲點,卻要同時留意整個舞台上十二人各自的舞動及情緒,同時亦有音聲與不同的攝影角度,從多元中拼出有時多於一個的意象,實不容易。幸而形式並無超越舞蹈,即使《茫然先生》整個舞台是割裂的,但每一位舞者依然集中在其空間展現身體,他們從被監控,被禁錮的意識出發,展示出被無形的牆所困著向內收縮的動作,因徒勞而無奈乏力的身體,他們相遇即充滿著暴力,有時呈現出椅子上嚴刑拷問不斷折磨對方,有時是如穆勒咖啡館一段完全操控對方動作的行為,所有動作都是無休無止地重複著,即使動作停止,但似然面容扭曲或以不穩不安的姿態茫然著,不論是被監控還是監控別人的人員亦同樣茫然無奈。另外,碎片化的編舞由始至終都堅持著,即使是集體把某位舞者推高的群舞,依然要留下一位舞者在另一方,做著完全不相關的事情,直到觀眾預期他們會相遇時,本來的人群馬上分散,又回到分離的狀態。流動暢順的現代舞,反而更突出歇斯底里後徒勞頹敗的狀態,形式、主題與舞蹈相當統合,觀眾即使難以看清全局或理解舞姿意象,亦容易從舞台聲光與舞者情緒的整體氛圍中,感受到其高壓灰暗的氣氛。
令人印象深刻的意象還有很多,如舞者在地上平面地走樓梯,觀眾以三維度的視覺看著他們原地踏步。這就像《三體》第三部的降維攻擊,我們以監控鏡頭作更高維度的視野,縱覽低維度中被監控者終將被毀前的苦苦掙扎,感覺到玩弄低等動物的快感,但圍觀者卻忘記了自己亦被監控著:場中的監視鏡頭除了拍攝舞者,亦拍攝高牆上圍觀的觀眾們。只有如同《新世紀福音戰士 OVA版》結局一幕,當舞台上的監控畫面變成彩色的現實景象,舞者或觀眾都發現鏡頭的存在、發現在監視人的同時,自己亦被監控對象所監控著;如同Picasso那張重畫Rouault的畫作《鏡前女孩》一樣,我們以畫筆把裸女平面化後,發現裸女竟以鏡子回看我們,我們彼此發現,卻沒有交流,只是定鏡地繼續互相監視;如同板門店上面對面的一對北韓軍兵,只要對方輕舉妄動就會立即射殺,因為他們知道有第三視野看著他們,一個以全面監控鏡頭來統治的老大哥,利用人們的無助恐懼構成全景敞視主義的社會。
在《茫然先生》的結尾,以404藍屏的意象,暗示只要把系統擊破,人們還是可以找到光明的出口。但現實中,人們似乎對「後監控影像」的世代習以為常:六億個監控鏡頭將會遍佈中國全境、《黑鏡》式信用評級系統成為現實網購法則、新疆維族人被鐵路強行分散全國再教育,但此時香港人卻仍然看著中國樓市及消費廣告虎視眈眈,努力以一生的努力作法自綁。《茫然先生》成功呈現出一個監控的境況,這是未來、近未來、又或已是現況,觀眾能從中醒覺,還是在被鏡頭捕捉時以勝利手勢和鬼臉笑容嬉笑對之,劇場可能無能力改變,能做的只是在台上開出一道門,歡迎你一同走過去,跟從舞者的步履,而非單純離去。
城市當代舞蹈團《茫然先生》
觀賞場次:2018年10月6日,晚上8時,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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