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霍小玉的情緣自唐代蔣防《霍小玉傳》、延續到明代湯顯祖《紫釵記》,再到唐滌生改編的《紫釵記》。一段才子佳人的傳奇被不斷改編,作品的意義受不同時代背景以及改編者的個人經歷所影響。香港舞蹈團與桃花源粵劇工作舍以舞蹈結合粵劇,重譜唐滌生版的《紫釵記》。《紫玉成煙》截取唐《紫釵記》的選段,以粵劇唱段敘事,配合舞蹈深化角色的情思。舞與戲曲的融合不限於形式上各取所長。在重新搬演才子佳人的故事時,此作以新的視角重審文本中女性的命運,更難得的是其對前作的男性書寫者與男性角色的身分定位進行反思。
無法逆轉的愛與痛楚
《紫玉成煙》不單著眼於李霍的姻緣,其可貴之處在於挖掘前作被忽略的女性角色,並以新的視角重思女性在愛中所歷劫的痛楚與掙扎。盧氏女一角不論在蔣防、湯顯祖,抑或是唐滌生筆下,皆是一個面目模糊的配角。李霍盧的三角關係中,盧燕貞不過為李霍愛情的絆腳石,其內心世界被忽略。李盧的緣份始於拾帕,二人的相遇早於李霍。此作將兩對才子佳人相遇的順序倒轉,盧燕貞的群舞安排於李霍的雙人舞後。相遇次序的顛倒展現出命運的不可逆,不論在唐版《紫釵記》先遇李益也好,抑或是此作後遇李益,盧燕貞皆是一見鍾情而且一往情深。盧氏女由五名女舞者共飾,五人頭頂白底紅染的手帕,在台上不停旋轉。紅帕在舞者的律動中從頭上滑落,盧一再俯身拾帕。跌帕拾帕只是盧的一場獨腳戲,在拾帕的情緣中,動心者只有一人。此場群舞實為一場獨舞,尤其與上一場李霍的雙人舞對比。盧氏女在三角關係中,所承受的孤獨、冷清以一場圓地踏步、旋轉的群舞被勾勒出來。紅綃除為李盧姻緣的引線物,其亦折射了盧氏女的處境與內心世界。當女舞者在藍色燈光下,將墜下的紅帕拾起,置於頸項往外拉、往上拉,紅帕便轉化成血。盧氏女的情思具有其複雜性。其既有頭披紅紗待嫁的欲望,也經歷著一人苦守的孤清,更承受著掙扎、拉扯的痛苦。盧氏女在三角關係中被冷待,自始至終都沒有獲得如意郎君的愛。原為定情之物的紅綃變成了飛濺的血,在冷調的燈光下暗自飛濺,不被他人所見。五位舞者將紅帕扭成一團,最後一位女舞者離場時,還是逃不過跌帕的劫。「從今以後我眼中再無伴侶,心中只有他」的唱辭以畫外音的方式響起,幽幽地為上一場表面熱鬧實為孤清的群舞作了一句總結。群舞所展現的孤獨、冷清與痛楚為李盧結緣前的預演,盧氏女終歸逃不過跌帕拾帕的劫以及一廂情願的痛楚。此作立體地呈現了女配角盧燕貞的心聲,以李盧的結緣物──紅帕深刻地訴說了盧氏女的情思,豐富了作品中女性的聲音。
被賦權的抗爭與自覺抗命
霍小玉的命運被不斷改寫,由蔣防筆下的含恨而終,到湯顯祖新編的節鎮宣恩,再到唐滌生版本黃衫客主持公道。女性命運掌握在男性創作者與男性角色手裡。此作對前作書寫的女性命運作出思考,並將被男性改寫命運的女性與自覺抗命的女性並置對比。《紫玉成煙》截取〈劍合釵圓〉與〈論理爭夫〉兩場唱白、情節時,安排戲曲扮相的小玉捧鳳冠在後,而白衣紫披的女舞者在前,並置對照女子被動與主動抗命的結局。唐版《紫釵記》加入了〈論理爭夫〉的情節,一改湯版筆下霍小玉聽天由命的形象。在唐筆下,霍小玉因受俠義之士黃衫客提點,而敢於到太尉府論理爭夫。此作以畫外音引入了任白版本《紫釵記》黃衫客扮演者梁醒波的念白──「你應該戴鳳冠,披霞珮,大搖大擺,尋上太尉府,來一個論理爭夫」。舞台後方花旦的命運被天降之音左右,被動地等待從未露面的黃衫客為其上妝、戴冠披綬。此作將前作中表面上勇於抗命的小玉形象剝開,展現了霍小玉的勇於抗命不過為一場男性賦權、被動地等待男性拯救的戲碼。而舞台前方的女舞者則以一人之力對抗四名男舞者,隻身面對前方的棍棒阻撓。女舞者在高低變化不斷的棍陣中尋找突破。縱然其被四名男舞者以棍棒架起、舉高、拉後,仍不斷掙扎、勇於抗命。舞台前方的霍小玉失去黃衫客的幫助、身上沒有披上象徵權力身分的紫綬。其抗命的力量與覺悟來自於自我,並因而迎來了大團圓結局。相反,待人上妝披綬的霍小玉失去了在前作中的幸福結局,反而慘死愛人懷中。此作並非以顛覆前作的方式處理霍小玉的命運與處境,而是在前作的基礎上作進一步的假設與思考。在失去黃衫客的助力、沒有免於責打的紫綬加身之下,勢單力弱的霍小玉能否以自身的力量改寫結局?此作以批判的視角回望前作,重思前作對霍小玉對抗命運、權力的書寫,並展現出女性自覺發聲、抗命的想像。
幻化成煙的故人往事
此作選取唐版《紫釵記》的經典唱段用以點出情節,再結合舞蹈細訴人物衷情,有刪繁就簡的立意。然而,其大幅刪減敘事線索與登場人物,易使情節碎片化,人物的身分亦因而模糊不清,對不了解前作的觀眾設置了門檻。由於場刊並無角色分配以及背景資訊,若觀眾對《紫釵記》的情節與人物不夠熟悉,便可能難以理解故事的來龍去脈以及人物的處境。盧氏女的群舞結束以後,李益拾帕交予蒙面黑衣人後,便開展了一場塞外漂泊、有情人分離的戲碼。黑衣人的身分按還帕此一情節推斷,應為盧燕貞之父盧太尉。然而,黑衣人與盧燕貞並無互動,亦沒有自報家門,其身分與面目同樣模糊。此作對情節點到即止的交代以及對人物身分著墨不多的處理,需要觀眾調動對前作情節以及人物的記憶,自行對舞台上的人事進行詮釋、理解。在前作中,盧太尉為助女兒求得心上人,要求中榜士子須到太尉府拜見。李益因未有按盧太尉的要求行事,被迫飄泊塞外。此作省略了此一情節,直接轉換至李益還帕後要拔劍出行,在沒有任何線索可循下此一情節顯得突然。盧太尉只在還帕一幕出現過一次,其功能旨在收回落帕。盧太尉原為李霍姻緣最大的阻礙,其將有情人分隔兩地、囚李益於太尉府、買來霍小玉的紫玉釵。當與盧太尉相關的主線情節被刪去後,李霍之間的歷劫與其所受的壓迫便被隱去。霍小玉唱出〈劍合釵圓〉中責怪李益負心的唱段時,便會因失去充足的情節以及敘事線索的交代而變得突兀。盧太尉蒙面的扮相在作品中富有深意。當舞作結束時,花旦扮相的小玉死在盧太尉懷中,盧卸下面具露出李益的面目,此設計實為對前作的反思與回應。殺死霍小玉以及終結才子佳人傳奇的並非弄權者盧太尉,而是懦弱的李益。緣起緣滅無關權力,只是女性的認命與男性的軟弱所造成。此作若能在交代情節與人物身分上提供更多線索,使能增加觀眾對作品的投入與理解,從而使作品的亮點更易被看到。
《紫玉成煙》以粵劇結合舞蹈的跨界形式重新演繹才子佳人的傳奇,並挖掘、深化了前作中女性角色的聲音,實在難得。其並無完全遵從前作的敘事線索與人物設置,而是對前作的人物處境、情節設計進行反思,展現了閱讀與重構經典傳奇的另一種可能性。
(原載於2018年10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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