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感到遺憾。艾度‧迪華特(Edo de Waart)來港擔任「香港管弦樂團」音樂總監的八年裡,我進場欣賞他的次數,寥寥可數。多數情況下,是我每次都臨時不能出席他指揮的音樂會。而音樂會後的樂評文章,我竟然從未寫過「迪華特」這個名字,這是我自寫樂評以來,在他前兩任不同音樂總監的歲月裡,從未發生過的奇事。明明小時候擁有他的錄音CD,但當他在香港上任後,我跟他的音樂緣卻一年比一年淺。我,對於此事,一直相當遺憾。今年,自「港樂」公佈了他的音樂會日期後,我就一直擔心到底,恐怕又再一次緣慳一面。
多年不見,迪華特的指揮風格,依然低調而優雅。在他帶領下的羅西尼的《威廉‧泰爾》序曲,整體來說是以平實穩健為前提的演繹。以鮑力卓(Richard Bamping)為首的大提琴組片段裡,重奏的效果相當和諧,而鮑力卓的獨奏,造句秀麗亦不造作,歌唱味道濃郁。在木管組簡短音符帶出後,伸延至樂團的高潮部份,迪華特僅輔以輕描淡寫的提示,但團員在掌握管弦樂豐厚色彩與穩實的節奏風格上,效果已不俗。長笛、英國管與三角鐵的主奏段落,清新的田園氣息由幾位首席自然的演繹中簡樸地帶出。經過了之前幾段的老實演繹後,迪華特依然以踏實的手法來迎接終曲部份,不過樂團的力度與音量似乎已足夠。銅管組與敲擊樂組對於曲中高潮部份的塑造,在音響與音樂上都奏出一個靈活而立體的音樂形像,因此,弦樂和木管樂組在底層的襯托便顯得更為容易了。小提琴組的急速樂句,在帶動整個動感氣氛上也出色;其他聲部在打造豐厚音色與節奏感方面,也非常具有生命力。在這個含蓄的演繹上,音樂的表現並沒有半點浮誇或不當。
這場音樂會比較陌生的曲目,卻是亞當斯(John Adams)的薩克管協奏曲,由美國著名的薩克管大師麥雅利斯達(Timothy McAllister)擔任獨奏。在這首界乎爵士樂與現代音樂的作品中,欣賞層面是較為困難和複雜的。在全曲近乎無調性的旋律中,樂句的演繹和進展,在聆聽上較為難以分辨。在第一樂章首部份中,間中出現的慢句子裡,也不難發現麥雅利斯達演奏的抒情性。當中樂團與獨奏頻密出現的對答,在聽眾的層面來說,旋律的音型難以牢記,而在指揮、樂團與獨奏方面,他們準確的節奏卻使在欣賞上難以追隨的句子,變得容易答和。而鋼琴在背後也不斷彈奏出跟前兩者不同的旋律,三者之間聽下去不大相關的內容卻要巧妙地融在一起,對於聽眾甚至演出者來說,音場色彩的和諧度可能要比旋律的演繹來得更加重要。鋼琴手當晚的演奏,在音色的可塑性來說,為樂曲增添了豐富的美感。
第二部份中,麥雅利斯達的歌唱性演繹較為討好,在跟史特拉汶斯基風格與節奏相近的段落,他的演出亦帶來頗重要的舞蹈感。麥雅利斯達在演奏簡短的華彩樂段中,在快速而刺激的樂句,奏得乾淨利落。在第三部份中,他溫暖而典雅的音色,為當中的較慢而安靜的樂段帶來了一個聽覺緩衝的機會。第二樂章與樂曲的首部份非常相似,也是獨奏與樂團在節奏上追逐的風格,在急速的句子外,也可以欣賞到獨奏的漂亮音色,在薩克管的低音區更是出色。指揮迪華特對於樂團的節奏穩定性非常留心,而樂師的紀律性亦甚佳。不過,這首現代作品卻也真的是較難於一時間被理解。
麥雅利斯達加奏了一首感情豐富的樂曲,根據「港樂」的資料是皮亞索拉(Astor Piazzolla)的《Tango Etude No.4》。他以非常輕柔的力度,吹奏出如歌的旋律,震音亦控制得漂亮而動人。麥雅利斯達奏出仿如巴松管一樣溫暖的音色,而句子的抑揚頓挫,更像人聲歌唱的呼吸,令整首作品的演繹,達至一個爐火純青的藝術境界,令人回味。
令人感到異常驚喜的是,樂團在經過上半場的新作品洗滌後,在布拉姆斯的第二交響曲一開始,已發揮出秀美而光亮的色彩與歌唱的韻味。圓號與木管組的表現,為往後的其他聲部的加入,奠下了一個極明確的基調。迪華特含蓄的演繹個性,與這首作品的風格極其相配。弦樂組高低聲部之間的對答,在中段顯得非常出色,小提琴組帶有光澤而率直的線條,與歌唱味道非常濃厚的中提琴與大提琴,在把握這段主題上,盡顯他們對布拉姆斯風格的理解;而低音提琴的撥弦,在支持大提琴組主旋律方面,亦充份表現了他們的高度聆聽力與音樂感,所以在這段演奏中不但表現出團員的藝術水平,也反映出在迪華特的帶動下,弦樂組在音色方面的改變,對於這首作品的配合,是極之優秀的。在整個樂章之中,所有聲部所奏出的音色,也出奇地帶有二、三十年前歐洲的管弦樂團的氣息,令到這個演繹更具道地的風味。
第二樂章的複雜內容,先在大提琴組非常優美的旋律與雙簧管的襯托下帶出;其實,整個樂章中,木管組的不同聲部在處理漂亮的句子時,都演繹得非常優美。小提琴組在掌握乾淨線條方面,亦能做到與作曲家風格吻合的特色。
雙簧管組、與木管組及低音弦樂撥弦合奏的主題,在第三樂章開始時所演繹出的溫柔樂句,確實非常成功;及後其他木管的加入,都同樣能夠保持著他們所定立了的氣息。中段的部份,弦樂組奏出的對比,特別是在小提琴聲部上,先帶出光亮的強奏,但之後再與木管組之間的柔美呼應,更是這個仿如室樂演奏的小巧樂章的靈魂部份。在迪華特的指揮下,團員奏出了布拉姆斯風格的如歌搖籃曲味道,當中精緻而可愛的音樂韻味,實在演繹得很出色。在木管組非常優美的演奏中,雙簧管與長笛組更是表表者。
而在典型布拉姆斯管弦樂風格、講求四平八正與剛陽味的第四樂章中,迪華特的溫文作風依然能為樂團帶來很不錯的指引。當中,小提琴組擔當的基本骨幹,線條清晰簡淨,整齊的弓法在充滿力量的句子中,奏出了具有骨子氣的美感;定音鼓從容而豐厚的音色,與銅管組,特別是小號聲部,配合得相當優秀,在塑造最高與最低的線條上,為中間主奏的其他聲部,設下了一個豐富而具立體感的框架,令整個樂團的音色更美。
在這首充滿田園味道的交響曲裡,迪華特沿用了一個古舊的歐洲傳統風格,在音色與線條上,演繹出類同多年前德奧系最老牌管弦樂團的味道,與現代人容易跟音樂搏鬥的炫耀式演繹,走相反方向。而「港樂」團員這次在理解這種接近「慢活」的優游風格上,整體的共識非常統一,但也同時在當中音樂個性隨變的重要時刻,即時聽命,紀律性與音樂修養上,兩者表現都極佳。迪華特把一個久遺了的上世紀藝術層面,再次帶到我們眼前。
想起小時候聽他與三藩市交響樂團的錄音,覺得他的風格很「利」,直至他的繼任人Herbert Blomstedt上任後,才發覺Blomstedt的「狂風掃落葉」,才是真正的「利」!及至多年前聽他指揮「港樂」,才發覺他文藝的一面似乎更強,小時候的感覺,頓時一掃而空。這次,有幸終於能夠再次聽到他的指揮,而且,也再次帶來了一股優雅的傳統味道,也慶幸自己終於能夠為他立下一言半語,寄之以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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