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誇張地說,從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起,至一九七九年改革開放前,丁善德所作的《長征》交響曲,可謂大陸地區最優秀出色的交響曲作品。它體量龐大、旋律動聽、技法嚴謹、氣勢壯闊,也是一九五○年代時任上海市長陳毅發出「透過交響樂發揚革命敘事」號召後,少數實際譜寫完成,經過演出後又有四、五版錄音發行,能流傳至今的作品。而其中片段,也是作者自編作曲教材時,所徵引的範例。
但很奇怪,這樣一部算得上成功的作品,若欲聆聽現場音響,卻非易事。西方各式大小經典,常不問機緣的一演再演,反覆咀嚼;可丁氏《長征》即便政治正確,卻亦未被官方鮮明地列為「紅色經典」,並相較於許多其實格調不高的通俗頌歌,《長征》始終罕有搬演場合。千禧年後,僅有二○一一年為紀念丁善德百歲冥誕,以及二○一六年紀念長征勝利八十週年,才有余隆、林大葉等人,指揮上海交響樂團、廣州交響樂團,舉辦過少數演出而已。
職是之故,欣聞香港管弦樂團今年「國慶」音樂會將演出《長征》,衝著自己對作品的喜好,及對中國現當代音樂史的研究好奇心使然,我決定跨海赴港參與盛事(且兩場次均入席觀賞)。追憶早年,香港管弦樂團曾在林克昌麾下,演出過數場《長征》並獲好評,後來又在林望傑、福村一芳執棒下演出,並由後者指揮錄音發行唱片。據友人告知,香港管弦樂團上一次演出《長征》,距今已逾三十載,此番再演,格外有歷史意義。
節目演出前,由黃屹指揮樂團奏響「國歌」。首日演出,沒有任何廣播提示,直接演奏,所以觀眾還有些似丈二金鋼,比較凌亂,且演出後觀眾不曉得是否應該鼓掌,便掌聲稀落,氣氛有些慘澹詭異;而首日演出演奏的國歌,引子段落小號出現了一小處不大應該的失誤,略為可惜。次日或許是因為觀眾較多,且樂團狀態很好,精神飽滿,因此國歌樂音也顯得昂揚,觀眾也比較熱情地鼓掌回應。
節目起始曲目,是香港作曲家葉浩堃的《破繭》。據介紹,此作品的概念源於卡夫卡的《變形記》(Die Verwandlung,書名又譯為《蛻變》)。從節目設計及作品寓意來說,在「國慶」音樂會中安排此作,相當有創意!首先,是發揚、推廣了香港作品,體現出香港文藝的成就,也使眾人認識香港作曲家的努力;其次若往正面聯想,中共建政六十九年、與改革開放四十年以來,中國狀況的改異不妨也可視為一種「破繭、蛻變」。再者,湖南衛視近年來有一檔電視節目「變形計」(取《變形記》諧音),以真人實境秀的方式呈現不同價值觀的衝突、矛盾、改變,內容引人省思,甚至出現「我就算餓死,死外邊,從這跳下去,不會吃你們一點東西!……這飯真香!」的經典網路哏,讓無數觀眾見證電視秀主人公的蛻變成長,省思吾輩在世界上存活的價值。這些弦外之音只是巧合,但身處當代世界,我們確實需要化解太多衝突,才可能有真正的進步。
《破繭》給予觀眾一個相當好的想像空間,作品提供豐富的音響、生動的節奏,以及變化多端的和聲、饒有深意的旋律,在成熟老練的筆法背後,帶有情節敘事色彩的意識汩汩而出,相當耐聽,很具欣賞價值。況且,此作品既可以用很俗的解讀方式,拉出「萌芽──衝突──化解──蛻變」的單線思路,也可以甚麼都不想,而是讓聽覺沉浸在多彩的聲音中,去體會所謂「破繭」那恍忽之間的悠遠意義。
接著,是由王之炅擔任獨奏,所帶來的小提琴協奏曲《梁山伯與祝英台》。(順帶一提,「小提琴協奏曲《梁山伯與祝英台》」是這部作品的正式全稱,但音樂會節目冊中,均被簡寫成「《梁祝》小提琴協奏曲」。)其實,我原本對於《梁祝》沒抱太大期待,畢竟此作經常演出,已是華人樂界的大俗曲之一,熟悉得很,恐不容易感動。但無論是首日或次日演出,王之炅所拉奏的《梁祝》,實際上還是把我給征服了,出人意料地使我感到驚豔。
作為俞麗拿的高徒,王之炅既繼承了老一輩的方法,又能開拓出自己的風格,在技巧掌握與情感詮釋上,都有相當優秀的表現。尤其是「抗婚」一段的小提琴散板獨奏,如泣如訴,真實地表現出對於「舊封建」體制的衝撞感,非常精彩。另外,樂隊外聘的協演打擊樂師周展彤,相當完美的把戲曲風味的板鼓敲奏呈現給觀眾,起到畫龍點睛之用。
唯不確定是指揮要求或獨奏者的想法使然,樂曲中有些段落的處理似可再商榷。例如同是「抗婚」一段,在散板獨奏後的「堅決的快板」,原總譜標記是每分鐘一百四十二拍,但是次音樂會演出,該段落至少達到每分鐘一百六十拍以上,過於急躁,使得跺板式切分音失去神韻,有些囫圇吞棗、渾沌未明。
首日演出,協奏曲完畢後未有返場。次日演出,在中場休息前,王之炅應觀眾掌聲,加演一首盛宗亮改編的〈小河淌水〉變奏曲,這首小品很有意思,音高細碎地游移,再從中透露出原民歌曲調,很有趣味,演奏稍有難度。王之炅像是庖丁解牛般,沉穩地展示作品細節,再為觀眾提供了一段奇幻的聽覺體驗。
下半場重頭戲《長征》最令我期待,但二場次聽下來,可以總結聆賞體驗為:音色甚佳、演奏整齊、大起大落、詮釋普通、細節失彩。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受,可能主要來自於幾個方面──
一、黃屹的指揮,慣以非常浮誇的動作,試圖規訓樂隊能夠眾心一致,並透過快慢強弱分明的刻意營造,試圖表現出對作品有所詮釋。但音樂的表達,並非只有快慢強弱而已,必有其深遠意境要探索找尋,而像《長征》這種既有歷史敘事,又有其特殊創作背景的大部頭作品,更需要花足工夫剖析理解,才能更好地將音樂曲意呈現在觀眾面前。加之港樂部分樂師為國外人員,本對「長征」不甚瞭解,如果指揮不能起到一種很好的引導作用,那麼只是把樂譜的音符標記吐露出來而已。所以說,黃屹此次指揮港樂表演的《長征》,給人一種「對歷史不大明瞭的人,在敘說歷史故事」的半吊子感覺。尤其黃屹面對複雜聲部織體的《長征》,顯得有些顧此失彼,在第三樂章〈飛奪瀘定橋〉時,速度慢得有些離奇,定音鼓也欠缺戰鬥時的野性,過於斯文,沒有理解好原本「危險、緊張」的曲意。除了神韻不足以外,過於天馬行空的詮釋,也會造成技術錯誤,例如第二樂章〈紅軍,各族人民的親人〉,其中少數民族音樂的慢板旋律,黃屹試圖讓速度有些變化,不要那麼整齊呆板,但這就讓擊樂聲部(尤其是鈴鼓)的敲奏有些跟不上腳步,也淡化原音樂的舞蹈性質。
但必須澄清的是:港樂在吐露樂譜音符標記方面,做得還是挺令人滿意的,該有的都有,傳出之音色亦好。
二、此次音樂會,選演的《長征》版本,係近年余隆使用的刪節版本,主要是第一樂章〈踏上征途〉省略了一段過度,以及第五樂章〈勝利會師〉刪去開頭弦樂的複調。(尚不清楚此版本究竟為何人動筆刪減,但節目冊未告知使用版本,甚至解說文字仍解釋了已被刪去段落的特質。)雖然,過去林克昌演出《長征》時刪去的段落更多,但從他與名古屋愛樂留下的錄音唱片聽來,優秀的詮釋與爆棚的聲響,可使人忽略作品殘缺不全。據文獻考察及自身印象,除了一九六○年代《長征》剛問世時,以及後續的幾個版本錄音唱片,《長征》鮮少在音樂會舞台上全本呈現。或許,有人認為這節約了演奏時間(從一般詮釋全作的七十餘分鐘,降至六十餘分鐘),但其實早在作品剛誕生時,黃貽鈞與老上交便能夠以一小時的長度,演出完整《長征》並錄音,反倒是後來的詮釋莫名地越來越慢。而刪節作品,會使得作曲家的意圖、語彙變得較為不完整,欠缺過度,聆賞時出現割裂感。
但憑良心說,面對《梁祝》時,我本毫無期待,現場觀賞時才突然覺得音樂美妙;而我對《長征》演出是亟為盼望的,為了再次親耳聆聽這部作品,我投資旅費來港,心中難免有較多苛求。在觀賞完《長征》首日演出後,心中有底數,已知其真面目,再看次日的演出,便覺得其實也沒那麼差勁、不妥。(但第三樂章始終沒能予人聽得「革命」感,仍較為遺憾。)更何況,港樂的《長征》表現,仍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例如:第一樂章的衝鋒號音,那種既響亮、又要帶一點打仗時緊張的模糊感,吹奏得十分到位;銅管聲部強大音浪,使得作品飽滿紮實;木管樂器的清澈明亮,給予作品很好的色彩表現;而弦樂組主動、即時,有默契的演奏工夫,使作品不致流於拖沓冗贅。至少,每個樂章的開頭,或其中幾個段落,還是能給人留下好印象,而〈勝利會師〉尾聲的盛大場景,必然成為大眾喜聞樂見的完美結局。
回到前文所言,此次港樂演出《長征》,本就難得珍貴,已可滿足某些人群的一種情懷心理。雖然,這也是因為掛了個紀念「國慶」的標題,才得以促成。但是,這場演出終究還是向世人說明:我們沒有遺忘或拋棄舊時華人文藝的成就,我們還能在今時今日親耳聽見作品重現(雖然近年演出皆非完整呈現),以及我們有可能給予作品新的生命(雖然黃屹的詮釋尚未有突破,但可算是個起點吧)。《長征》當然是個很政治的作品,但其實音樂中散發的精神,也是人之常情,並在終章傳達了某種樂觀正向的光明層面。加上,整場節目中,有相當好的香港作品《破繭》開場,以及被我低估能量的《梁祝》作鋪墊,關於今年香港管弦樂團的國慶音樂會,我認為還是誠意十足、能讓人稱許嘉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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