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號 表演藝術遺產之整存與應用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算法利維坦:都市部落的身體困境
補回談論《遙感城市》的一個面向
文:梁妍

第二次參與德國劇團Rimini Protokoll(下文簡稱RP)的《遙感城市》(Remote X)。《遙感城市》是一個聲音導航的漫步系列,大體貼近環境劇場(site specific)。Remote X的X指的是其巡演的城市,首作是2013年的柏林,之後陸續走到德國之外的其他城市。我第一次參與是在澳門,寫了一篇《顛覆劇場.突圍日常(?)》,因當時的最大感覺是《遙感城市》容易淪為城市旅遊觀光的原型品,成為可以批量複製的文化商品。那篇文章的切入角度是都市空間漫遊、藝術與消費/商業、觀演關係的顛覆等。一年以後,《遙感城市》系列來到香港,主辦方是大館,我初感比澳門版本的更不好。或許是因為比起澳門,我更加熟悉香港城市景觀,也對RP存有一定期待。不過,當我把網上關於澳門(2017)、台灣(2017)和香港(2018)三地的《遙感城市》的評論文字都看了之後,反而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重新欣賞RP的先見。我所見到的批評很大比例聚焦在《遙感城市》回應在地歷史和社會文化的敏感度不夠、免於結論先行的批判性欠缺。然而,有一個小的空白塊,即便偶有提及,卻一直沒有深入探討。因此,這篇小文,便是想重新拉扯出這個面向——移動器備、算法與集體行為。

 

技術進步以後的人際關係

 

我相信RP創作《遙感城市》的動機,未必是探索所到城市其獨有的歷史脈絡、文化質地或社會議題,而是人在技術,尤其是人工智能進步的大趨勢下的人際關係變異。《遙感城市》不鄉愁過去,而是面向未來。

 

如果要從技術的角度去分析,我們需要往前追溯到RP在2004至2005年於印度創作的《Call Cutta》,它跟《遙感城市》系列可算一脈相承。《Call Cutta》也是以聲音作引導的城市漫遊設計,但聲音引導員是一個在印度某傳呼中心工作的真人[1]。他/她致電給位於柏林的參加者,根據預先準備的腳本帶領柏林的參加者探索街區,共享一次由聲波營造的親密旅程。《Call Cutta》回應了當時因通訊技術進步和成本降低而漸漸普及的手提電話——僅用一部移動設備就創造出德國和印度兩地的「共感」。如果我們拿這個作品跟《遙感城市》比較,相通是參與者接送到聽覺信息,徒步穿越不同的場所,在公共的城市空間裡進行探險式的行動。而演進之處是從真人轉換成仿擬人工智能的錄音,因此,指令發出者與接收者之間的即興、真實情感流露的互動則消逝了(譬如用假名的印度呼叫員隨口胡謅他曾在參加者進入的某幢建築裡面度過童年歲月,但實際上他從未踏足柏林)。另一個不同點,《Call Cutta》是個體性、幾近私密的聽覺溝通和身體移動的經驗,但《遙感城市》則是一個集體行動。《遙感城市》要探討的不在觀看眼光的逆轉、對歷史文化的細緻挖掘[2],相反是我們作為一個活著的、能夠有直接反應和巨大能動性的人類群體,卻受控於一個虛擬的、無法即興的算法架構。他們選擇在城市,與其說是要思考城市,不如理解成城市是最便捷、密集地呈現一種新的人際關係、並拷問技術進步對於社群生活的滲透和改變。RP通過《遙感城市》要問的是,當現實演變成算法篩子的剩餘物,我們如何通過劇場手段所實現的人的聚合,繼續有力地保持覺察和反省?

 

 

算法控制人群,身體應對無能

 

香港版《遙感城市》,主要發生在石硤尾區,起點是墳場,終點是中學的八樓頂層,中間我們臨時結成「部落」,行經公園、樂富商場、地鐵、教堂、屋邨,而耳機裡的聲音自稱倩兒,自覺沒有人類的可朽之身,一邊以抽離姿態向我們提出她的疑惑,一邊不停地指引我們該做些甚麼,該怎樣等紅綠燈、怎樣過馬路、怎樣和其他參與者、行人甚至是墓地下的死人互動、該選擇順時還是逆時環繞的樓梯上樓等。

 

然而,在算法搭建的聲音指令下,我們這些參與者的身體卻呈現出一種單調的從眾。我們的身體反應程式化,社交互動缺乏想像力:聽到流行的搖滾音樂,我們要麼跟著節拍左右晃動,要麼毫無反應;在深水埗一條橫街去遊行,耳機裡聲音叫我們舉起手上的小風扇示威,即便感覺不妥,似乎也沒有更大的反抗或突破;在封閉式小區倒後走路,我們的身體卻提不出比此更有創意的抵抗方式。我在過程中有意識地不遵從指示,卻同時反省到,我的抵抗,除了不作為,也沒有能對這控制著群體的算法有更大的威脅,整個部落照舊在一個德國劇團計算好的框架逐步通關。即便我可以獲得微小的局部解放,但在集體行動的層面,我的身體完全是無能、乏味和失效的。每一次演出的順利完成,都驗證著我們並沒有徹底地逃脫出指令的巨大囚籠——算法當道,打敗了獨立的個體。

 

這一點我相信是RP成功的地方——它為甚麼去到歐洲、美洲、亞洲的不同城市都是可以順利、準確、無縫地完成?與此同時,批判的夾縫也被打開,因RP將這無孔不入地「掌控」我們日常生活的算法人格化了。算法原本是無形的權力施加者,當它具化成一個可以發出指令、跟我們表達困惑、認識和思考的聲線,並像人類一樣具有名字,這種人格化現身,讓位出一個察覺的可能:誰在給我們指令?誰在與我們對話?也許,我們要警惕的不僅僅是權力,而是看似中立的技術。

 

以製作過程刻錄空間管理、紀錄參與開啟身體研究

 

不過,若跳出《遙感城市》的參與經驗,而是審視整個製作過程,反而會見到,其實它也不是每時每地都成功。例子如在德黑蘭演出前夕因政治原因幾乎所有場地撤銷通行證,或者在港澳台製作團隊中聽說到,某些被商場控制的公共空間,或與該教派無關的活動都難以取得許可。阻止算法的通行無阻,不是我們能呼吸的身體,卻是資本、機構權力和國家。這三者在結構性的層面控制著空間和都市住民如何在這些空間中移動、怎樣移動。RP和在地的製作方在製作過程中曾做出的各種努力和嘗試,若能曝光,無疑是很好的城市行動學手冊,也讓參加者得以認清我們最終走過的路線不曾理所當然。

 

同樣地,在每次的《遙感城市》中所觀察到的人群身體反應,其實也是身體研究的材料。數十人在一段時期內不斷應用於同一指令系統,從研究的角度看,是絕佳的前置不變量。這種天然的社會實驗室,會出現怎樣異質或同質的反應?為何我們在樂富商場的長梯級上如此奇觀地觀看過往行人,或者在小廣場突然集體舞動,都引不起一丁點兒的騷動?又或者當我們圍成一圈,被叫互相對望乃至記下某一個人的臉孔的時候,我們的反應是更多是看向身旁認識的同伴,而不是向陌生人發出信號?甚至是我們還沒開始倒後走路時,屋邨已經舉起手中手機準備要攝錄的街坊老伯們是怎樣的一回事?身體如何互相觀看,互相影響?

 

一套嚴密設計的算法會否成為廿一世紀的利維坦,擁有越來越膨脹的權力和控制,成為獨裁者?而作為集體的人類部落,在《遙感城市》中暴露更多我們被慣性形塑的身體?如果《遙感城市》還在繼續上演,我會期待更多相關的空間和身體研究漸漸出現。

 

參考資料:

Karen O'Rourke, 《Walking and Mapping: Artists as Cartographers》

Gunhild Borggreen, Rune Gade (edited), 《Performing Archives/Archives of Performance》

《Call Cutta》,Rimini Protokoll官方網站,https://www.rimini-protokoll.de/website/en/project/call-cutta

《Remote X》,Rimini Protokoll官方網站,https://www.rimini-protokoll.de/website/en/project/remote-x

《講座紀錄:一座城市,多重觀看》(上),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7499

《講座紀錄:一座城市,多重觀看》(下),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7673



[1] 《Call Cutta》的第一個版本是在印度的卡爾各答進行,三個月後才移至柏林。

[2] 例子如台北版本的製作人指RP在路線設計時,有意請在地團隊避開很有歷史象徵意義的地點。

 

作者簡介:愛書,愛智慧和藝術,更愛生命本身。

 

攝影:Thomas Lin,照片由大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