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曲的重拾與發展,無論在中國國內與境外,都不難發現有傳統劇目或新穎題材的節目上演。兩年前,「上海崑劇團」的劉異龍先生,就提及過新劇題材的多元化想法。他自己也有意考慮把《胭脂扣》等題材,也寫進崑劇劇本裡。這個念頭,當場引來在座參加者的強烈回響。崑劇的當家演員們,也努力尋找新劇本的可能性。而出身於「上崑」的張軍,多年前亦已不斷參與跨界演出,更在自己的創團裡,寫下一些成功的新劇目。今次,他的另一種跨界演出,卻是與「香港中樂團」合作。參與創作的兩位作曲家,要在傳統曲目裡賦予新作的音樂;而在下半場的演出,更是一個新劇本,把原來的故事情節前後調動,變成一個全新的劇目。
筆者已很多年沒有聽中樂團。始終,自己沒有學過中樂,對於大型樂團合奏時比較奇特的和聲效果,還是聽不慣。所以,對於講求精緻典雅演奏色彩、與文人風範唱腔的傳統崑曲,在加上大型中樂團後的效果,並不寄予任何厚望。不過,在聽過顧冠仁所寫的《牡丹亭》的序曲後,發覺今時今日的環保樂器合奏時所產生的共鳴,穿透力雖不像多年前的明亮,但和諧的程度已經幾何級數地提升,能聽得清楚聲部之間的融和感,那才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
跟一般崑劇一樣,在台上依然有簡單而華麗的道具與佈置,只是樂隊池卻搬上舞台後方,並由陣容鼎盛的中樂團取代。張軍出演的身份雖為「演述者」,但其實依舊是當中的主角──風流書生柳夢梅、與癡情天子唐明皇的化身。唯一不同是,張軍並沒有「粉墨登場」,他並沒有塗畫上他嬌美的巾生妝、或掛上鬚演他的官生。而他所穿的戲服,更比較像平日練功時的戲袍,再加上厚底運動鞋,把他練習時的模樣,呈現到觀眾眼前。而我們面前的,就是一位眉清目秀、充滿男子氣概的張軍真身。
顧冠仁為《牡丹亭》所譜的樂團版本,旋律優美,和聲豐厚,傳統中國音樂的風格相當濃郁,不同聲部的互動機會也非常多。張軍在全曲均演出獨腳戲,在文化中心音樂廳的鬥獸場形環迴高天花的四周裡,他的唱腔與音色共鳴的發揮,比起在大劇院的時候,更見嘹亮穿透。在全曲幾個場面中的情緒表達,均以幽幽哀怨為主調,聽眾無機會看到主角柳夢梅性格花俏的一面。一如管弦樂曲與歌劇的要求,在這首作品裡不難發現,張軍的獨唱跟中樂團有許多競較的場面,這在傳統崑曲中較少見。崑曲文場講求氣定神閒,在這裡,反而感覺到張軍在演繹小生的時候較為吃力。一般唱腔要求的輕柔從容鼻息,在此已不能應付如此強大的樂團背景。在吊高的唱腔段落中,樂團的伴奏如果較柔和的話,張軍的表現一流,但在樂團強奏的片段,特別在中音區裡,張軍在很多地方都要運用非常明顯的中丹田胸位呼吸,像演唱西洋歌劇一樣,才能把聲量提升到可聽聞的水平,也鋌而走險地力保著崑曲的細膩唱腔不失。
而在下半場的《長生殿》,張軍請來了兩位拍檔,與他飾演的唐明皇,演出了幾段對手戲。金復載為《長生殿》所寫的樂團版本,西方古典與電影配樂的味道極濃,他亦以避重就輕的手法,把崑曲的原韻保留,將戲曲小組伴奏與大型中樂團的獨立性分隔,形成兩條軌跡。而他亦以「動機」的寫作手法,營造出不同的主題旋律,去代表幾個在作品中重複出現的場面。整首作品以接近「倒敘法」的故事形式表達,所以,張軍的演唱情緒,亦要跟隨故事的零碎片段而調節。整首作品中,琵琶獨奏在首尾呼應的戰亂場面中,有極重要的位置,首席張瑩在當中有高難度的演出。
張軍在這首作品裡,演出反而更得心應手,聲調雖為較年輕而平復,但他在演繹官生的唱腔時、在唐明皇不同的人生階段的情感表達方面,情緒的進出靈活,唱腔的變化色彩多端。在此濃縮版的《長生殿》裡,他對於角色的經歷瞭如指掌,像穿插於不同的舊夢記憶一般,隨時入戲。當中飾演高力士的丑生李鴻良、及演楊貴妃的徐思佳,他們過往均來過香港演出;而在幾年前,筆者還看過徐思佳在《紅樓夢》裡,演豐美淡定的寶釵姐姐。張軍與這兩位出色的演員,均有對手戲。美中不足是,李鴻良的戲份並不重,但他在場邊守候皇上的靜態演出,無論在眼神至卑躬的身段,還是掩不住戲味。
徐思佳與張軍的對手戲,在好些音樂演奏片段時,他們均要面對觀眾,在同一平面線上面向觀眾、在互不相望的情況下演出。徐思佳一人分演楊貴妃的真身與雕像,金復載為楊貴妃寫出一段專有的娉婷主題,而徐思佳對於這段每次進場均出現的主旋律,在身段的表現上,極盡美人的酥姿嬈媚。其實,徐思佳的條件不算最好,聲線亦較接近少女氣息濃厚的閨門旦,但她在聲調的戲味表現力方面,卻非常吸引。尤其是當她與張軍對戲的時候,互動所帶出的張力就更豐富,特別在「馬嵬坡兵變」一幕,兩人的演出最為精彩。在回味昔日花前月下的日子時,徐思佳還要表演一段舞蹈,雖然舞姿不算完美,但在表現深得皇上歡心的年輕楊玉環,唱腔眼神與軀姿身段的風韻,感染力亦非同小可。她亦要表演霓裳羽衣舞部份的扇舞,也轉了七個圈;而當她扮演楊玉環雕像時,那平靜而永恆帶著微笑的俏臉,聞風不動定力非凡,也是極為出色。張軍在展示唐明皇的不同時期,無論唱腔、身段與演技,都比上半場優秀許多,這亦可能與樂曲的編排有點關係,但在《長生殿》的選段裡,他在捉摸劇中人物的神髓,並以熟練的演唱技巧,再化為舞台演出的層面上,的確十分成功。金載復把戲劇感強烈的樂團部份,與傳統精巧的崑曲伴奏分隔,整體的對比效果更為緊湊。
負責敲擊樂的單立里、與演奏笛子的陳輝東,均為崑劇院的樂師,在擔任客席演奏時,卻跟團員一樣,坐到舞台的後方,這跟傳統的崑曲演奏,大不相同;可是,兩位依然表現出色,為樂團的合作,增添了畫龍點睛之妙。特別是陳輝東,他無論在笛子的獨立旋律、或是貼身地與演員共行的伴奏上,都充份展示出崑曲音樂清雅內斂的文人風範,而且旋律演奏優美,音色亦漂亮清麗。閻惠昌與香港中樂團,在擔任加添戲味的大樂團表現上,水準超乎預期,指揮對於顧及演員的聲量平衡方面、或唱段的情緒起伏上,亦作出極大的扶持,令這個嶄新的舞台版本,留下一個良好的標準。
這次的音響安排,對演員的唱腔,在收音與播放方面都非常出色,對於演員的高頻共鳴聲,處理得全無失真,聲音並能平衡度極佳地響徹音樂廳。可是,在這個新的嘗試上,我們在聽到優秀的新作品外,大概應想到崑曲之本。在這個本為小舞台演出的文人雅聚藝術範疇裡,講求的是精細美;面對大型的樂器陣容時,當中的藝術精髓也會險然無存。崑曲的唱腔,由幼至粗、由低至高、甚或吊若柔絲、殘留不滅、一個單音裡與起音都可以作出色彩變化等等,都是演員技巧與修養的指標,也為崑曲有別於其他戲曲的獨特味道。在探索多元發展時,大概亦要考慮不影響特色為關鍵、與不傷害演員寶貴的聲線與嗓底為大前提。如果處理失當,就像要一個專攻德國藝術歌曲的聲樂家,把自己練成一把歌劇院演唱家的唱腔一樣,這反而浪費與不美。這也容易把辛苦翻典、集經年人力物力,才能保留點點血脈下來的僅有傳承,隨波流失。如果真的如此,失卻了本來的構想,就變得沒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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