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是自己。我已經很久沒有從頭到尾、完完整整地仔細讀完一篇劇評了。或者這樣說,我記不起上一篇打動我的劇評是誰寫的,寫甚麼。
這個狀態讓我十分不舒服。直覺告訴我,這樣不妥,所以我開始花時間去想這個問題。
然而,自我動筆至今,我還沒法找到一個清楚明白的答案。於是,在這篇小文,我只好報告我這些日子以來所探詢過的幾條小徑:
一、閲讀的愉悅
這是首先想到的。讀完一篇劇評,包括我自己寫的,我並沒有產生那種「啊真好」、「真暢快」的感覺。這種感覺——讀者從閲讀中找到共鳴,覺得被連結了——我想是大多數喜愛文字和閱讀的人們都會經歷過的。印在文化雜誌或者導賞手冊上的一篇評論文章,十分體面,但我不止一次感到自己被調動起來的不是渴求,而是一種近生理性的抗拒。我當然知道,劇評人絕大部分都是懷著一顆真心去寫,希望在這生態中發出一點聲音,再說,那些文章並非言之無物,或者無病呻吟,它們多多少少都點明了一些問題。那麼,爲什麽,對我而言,在這些文字背後,閲讀的愉悅消失了?
二、敘述分析的拜物教
這個小標題有點繞口,但這個標題本身正好就是例子——似是而非。我自己不是科班出身,我早期寫劇評是通過模仿。這個過程中我發現一個通用的樣式:敘述舞臺發生的,然後分析;分析的可以是作用、含義、效果等;接著,在前面介紹一下背景和故事綫,結尾指出一些不足,這基本便成一篇劇評了。但這個穩妥的樣式,同時也是極刻板的。一篇如此,十篇如此,百篇如此,這是叫人產生審美疲勞的緣由嗎?
三、有美學,沒有美?
去年參加IATC (HK) 舉辦的「藝評人在當代劇場的角色:我的觀察與實踐」專題講座,台灣的劇評人、文字工作者郭亮廷談到一點,是對我近來這個糾纏的一個點題。他說:「當今的評論充斥著美學,然而沒有美。美學到處都是,但是美不見了。」只守著美學容易將評論變成學院之務,而當評論愈發學術化、專業化,似乎便成了苦行僧式的學問和理論,文字會變硬,門檻不斷提高。專業化亦體現在發表和製作。在香港,評論發表空間逐年萎縮,報紙文化版的劇場評論越來越少,它們都被轉移到更加區隔性的文藝雜誌、專業平台、宣傳刊物,面向的讀者也從普羅大衆轉移到小圈子的觀衆。而劇場創作愈發迎合生產邏輯,劇作成爲商品,以往更加依賴文本,劇評似乎成為一件不可不披的外衣。
四、由美感轉向崇高?
這是硬著頭皮讀了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之後試圖下的一個小注腳。若從當代藝術這個大的思潮去看,一個明顯的轉向是藝術作品不再追求美感,而是追求叫人震懾的「崇高感」(the sublime)。「崇高感」講求的是深刻,而非和諧。因此,在這種風潮底下,反映作品的評論文字,是否也正在從欣賞走向批判?所以,如果返回到第一點,與美感相關的愉悅便不重要了,而鋒芒和切割才是目的?
五、評論縈繞時空,批評才找尋真理?
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在《黑暗時代群像》裏寫了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引了本雅明論「Critique」與「Commentary」的一段文字:「Critique is concerned with the truth content of a work of art, the commentary with its subject matter.」本雅明的這個區分,並非簡單的貶抑,抬高「Critique」、輕視「Commentary」。他所在意的,是跨越一定歷史時期下的風尚人情世故(subject matter)而終歸不朽的真義(truth),但這真義愈是要緊,則愈是與這些具體的風尚人情世故渾然不分。若甚為不敬地說,是否我目前讀到的劇評都只是commentary?儘管commentary不可缺失,但我仍期望本雅明意義的critique?
台灣的「小劇場學校」把他們所辦的「共學講堂」(2014、2015)的內容輯成了一個小冊,發起人之一吳思鋒寫序,很直接地問了一個簡單的問題:「熱情」是什麽。我想,把這個問題作為這幾條小徑旁的一個路牌,是很合適的。
(原載於《CulturalMasseur.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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