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是藝穗節一個重要的元素。傳統演出中,創作者與觀眾的身份明顯相對,但在藝穗節中,前來觀看表演的觀眾很可能不僅僅是接收者,更是參加者,甚或是表演者的一員。身分的模糊性無疑是創作人應要考慮的課題──如何在表達自身意念之餘,同時讓外來者投入這一個思考空間?
第十七屆澳門城市藝穗節的兩個節目──《碰而不見》(Turning Backs)和《倒行激思》(Making Space)都是來自葡萄牙藝術家的創作,兩者在意念上有相似的地方,但實際操作和訊息表達卻非常不同。兩者都策劃了非傳統思維模式的體驗,改變一般觀眾看表演時僅僅作為接收者的角色。
在空間的運用上,《碰而不見》和《倒行激思》都設在一個特定的場域下,讓參加者自行製造獨特的體驗。《碰而不見》是一個互動劇場,邀請參加者背靠而坐,各自面朝兩邊螢幕,並按指示唸出設計對白;而《倒行激思》是一個互動藝術活動,由藝術家帶領,大概三十位參加者集體從議事亭前地倒後行至大三巴牌坊,沿路是商店林立的廣場大道,以及販賣杏仁餅、豬肉乾的手信街。以參加者作為經歷的主體,在於作品能在某程度的藝術家設計與規範下,參與仍有一定的自主性,作品亦在主題下延伸解讀。
《碰而不見》由三位葡萄牙藝術家Rita Vilhena、Lígia Soares和Diogo Alvim聯合創作,他們設計了一堆文字作為背對參加者之間的特定對話內容。起初由打招呼開始,至後互相發問,到一些單字以至看似無意義的發音,螢幕似乎控制著參加者的發言權。但到中段開始出現一些字眼,指出人類服從規則的習性,反問參加者為何願意跟從藝術家的指示,螢幕出現甚麼,參加者都一一讀出。開始有些人合上了嘴,更開始有人不用英文唸出螢幕上的數字,這將觀眾帶進了一個不同的靜思空間,而這個空間超越了本身藝術家所設置的語境,變成屬於參與者自己的經歷。
由Rita Vilhena帶領的《倒行激思》所設定的規則相對簡單得多,它不著眼於打破規則,而在於規則之下的多變性。在整個過程中,參加者不能向後望,也不能說話,因而讓眼睛和耳朵都更清晰留意周圍的風景與聲音。當日基於隊伍長度,每位參加者一路上的所觀所聽都略有不同,比如位近隊尾的我聽到路人討論說:「應該係某種宗教儀式!」、「佢地應該係做臨記!拍戲呀!」,店員一聲大喊:「小心呀!轉彎啦!」;而隊頭的朋友聽到的已是另一個時空發生的事情。這些聲音和景象都是場域特定的,它們必須在一大群人集體在手信街倒後行的情況下才會出現──若參加者一人倒後行,路人未必會發現他;若街道空無一物,參加者所見就不是混雜的環境。在這特定的環境下,這作品的優勝之處在於外來的不確定性──你不能控制路人的言行,你只可以沉默觀看與聆聽──有人可能會罵你,但你不能反駁;有人可能請你解說活動目的,但你也不可回答。參加者既是一件被觀看的移動藝術品,但被觀看時,參加者同時在觀看四周的環境,彷彿路人們就在街頭舞台上表演予參加者欣賞。
兩件作品都屬於「身體感官系列」的作品,著重身體感受與思維的互相激發。《碰而不見》的英文取名「Turning Backs」著重與他人的背部接觸,但中譯卻以「碰」來點明接觸程度之輕──兩者對作品的重心都解讀都不同。節目完結時,有人表示背貼背的接觸強烈,但我與背面的人不過輕輕相碰。節目期間有指示要參加者貼緊後方的背部,甚至嘗試將全身力量都靠在他人的背上,但作品從開始結尾都由文字主導參加者的行為,很多時參加者只顧追字幕,蓋過了身體接觸的感受。若創作者想善用這感官刺激,何不先安排參加者身體放鬆,才開始閱讀的部分?還是創作者想製造的就是一種逼迫的侷促,尷尷尬尬地碰著別人的背,唸著似有關又不同的對白?
相較起來,雖然《倒行激思》中譯名沒有提到本名「Making Space」製造空間的概念,但我卻同意兩個名稱與參加者體驗的共通。倒行是作品的重要元素,藝術家想強調的是在倒行期間制造出的空間。或許是沒有涉及語言輸出的緣故,參加者集中外界對耳朵、眼睛的刺激時,更重要的是腳底接觸地面的感受。因為怕跌低,每一步路都很小心,地上微小的一凹一凸都很影響我的行走。平日我們總向著前走,擔心未來的路,但我們很少留意我們走過的空間。《倒行激思》聰明的是利用倒後行來強逼參加者先以腳的觸覺而不是視覺體驗去步行,留以眼睛和耳朵去接觸四周的環境。倒行路線從低至高,視角如攝影機近鏡慢慢放大至遠鏡,最後在大三巴縱觀自己走過的空間──廣闊的境象讓整個倒行活動的意義得以完整的體現。相反,前一天,同一倒行活動發生在一段平路上,兩段不同的路所表現的意象則高下立見。
藝術界有很多人主張「白立方」(White Cube)的藝術展示模式,也有很多人認為作品應該設在它應該出現的情景之下;有人認為觀看藝術品時應該完全靜下來,但也有人認為藝術品應該被不斷討論和解讀。有趣的是,《碰而不見》在白立方中寧靜的環境下,要求參加者不斷說話;《倒行激思》在混雜的街道中發生,卻要求你不要說話。兩種對立是有趣的對照,但在比較中明顯可見語言在感官體驗中扮演的不同角色──是障礙還是提升?兩者都可能是創作者想達到的目的,但站在參加者的感受說話,《倒行激思》的體驗無疑更為完滿。
(原載於《CulturalMasseur.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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