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書」是儒家思想的經典,其中《大學》、《中庸》二書皆來自《禮記》,除了儀式禮制,更是論說內聖外王、修養與立德的儒家核心學理。這次鄧智堅承接兩年前的《論語》,一併寫了兩個劇本,都用前作的人物作故事後續,寫成「學問三部曲」的尾聲。對比《論語》中教室內的公義爭辯,本次兩個作品都較為生活化,無論是《大學之烈火青春》中大學生面對社會環境的生活,又或《中庸之幸福學堂》裡在學前教育中心外等候小孩的母親們的閒聊,故事主題都離不開青春、教育與志向,亦與原書有種特殊的聯繫:《論語》中孔子與學生的辯證對話,《大學》中由修身到平天下的理想,《中庸》則由天道走向理解內在的學習方式,《論語》算是形式的仿傚,後兩者卻是借題發揮,似乎捉不到箇中內涵。
《大學之烈火青春》在「三部曲」中時間跨度最大:由一賢初入大學到畢業,中間經歷過諸多香港社會大事,如魚蛋革命、黨派割蓆、學生領䄂入獄等,亦嘗試帶入若干社會現象,如網紅、催眠占卜、師生戀、網上交友等,尤如時事新聞大集合。這種劇作近來在香港十分流行,但寫得好的少之又少,例如去年藝術節的「香港三部曲」只是側寫社會事態,2015年「香港話劇團」的《維港乾了》則把事件寓言化。《大學之烈火青春》要直寫社會,雖是緊貼時事,但甚少著墨於重要的中港矛盾及政府角色。當然並非要求劇作全面表現社會情況,但在《大學之烈火青春》中,內地生、教席受威脅的問題,以及警民關係等……對角色重要的環節都欠奉,其不全面令主題走偏,失去本來應具的批判意義。
以時事作劇的另一問題是,劇作的起承轉合會容易落入流水帳,為遷就大背景,犠牲了劇情發展及角色的應有空間。雖然《大學之烈火青春》的人物大部分由前作而來,本身具有背景維度,但為令角色落入社會環境,就把他們套入典型人物中,如網紅、勇武學生代表、左派教授、離地警察等等,甚少描繪成長的複雜性,整體人物的轉變不大,只有一賢由激進變成保守的變化,而其心理抉擇的呈現不真實,故角色片面分散,引致劇情較散亂,人物衝突較表面。
但劇情的焦點還是有的,就在於三位中學男生的政治矛盾之上,亦因故事以飯局倒敘的方式呈現,令故事「入肉」而有追看性。可惜結局過長地重複劇情,而化解矛盾方法竟是不談政治,只談風月。這本無問題,但當中一賢妥協地放下政治理想,雖然這可能是寫實的,但當一賢這個變化的理由交代不足,以一套運用政治貫通的社會寫實劇來說,令人失望。
前劇的妥協,似乎是為《中庸之幸福學堂》而鋪路,回到《論語》的獨幕形式,《中庸之幸福學堂》全劇都在學前教育中心的等候室發生,三位望子成龍的母親,由互不相識、隔閡重重到成為好友的過程。本劇一貫地以前作的角色繼續發展,而與《大學之烈火青春》開散式的成長歷程不同,《中庸之幸福學堂》較聰明地以許多偶遇因素建立,三母都與一賢有著(或有過)戀愛關係,而補習社則是《論語》的朱Sir合資開辦,設定本身已經相當有戲,而鄧志堅不刻意把故事戲劇化,一幕幕的劇情盡是瑣事閒聊,順手拈來全不著跡,生活感重之餘又同樣呈現社會現象,例如可由母親之間的言談聽到名校、租樓、教育、兒童鎮定劑等話題,而「妥協」的主題亦慢慢出現,看到母親如何為家庭及子女放棄夢想,相當真切。
作為單部作品,《中庸之幸福學堂》合格有餘,但作為三部曲的尾聲,卻甚有意猶未盡之感,例如在《大學之烈火青春》中建立的衝突,《中庸之幸福學堂》並不多著墨;一賢面對舊情人亦是甚可發揮的情節,而劇本選擇他們不相見;一賢與肥腸的相聚亦只在背景交代;選材相當安全穩陣。雖然劇中穿插一賢與肥腸在中學生時代的相處,但這些回憶片段似乎與劇情甚或主題關係不大,產生不了作用,只為滿足觀眾感受三部曲而存在。結局時朱Sir與一賢重遇,這本身可以相當有戲,尤其是兩人如何面對自己的改變,但劇本以對講《弟子規》作結,似乎「雷聲大雨點小」,留白雖然可以保有開放性,但現在未有把設定充分發揮,情節亦未具發展空間,難以引發觀眾想像,留下的是渺無方向的結尾。
單以劇本評論這兩齣作品,實在是不公平的。鄧智堅身為編導演三棲的全能戲劇人,我們應看他怎樣以各種手法整合劇場表演,尤其是如何嘗試在社會正劇上運用他的喜劇觸覺。《大學之烈火青春》因為其時事性,故此相當克制地運用表現手法,主要只是利用不同的空間並置,例如上下的層級分割,運用窗簾象徵網上匿名者與網紅的虛實分界,使劇情多元不致散亂,至結尾的飯局,才展現喜劇式的雙關語趣味。《中庸之幸福學堂》則完全釋放喜感,除了語言對話、唱校歌、樂器、反串等,用心營造氣氛,加上四位女角各具風格,可算笑中有淚,甚少冷場。但作為系列作,回應青春成長、教育甚至社會的主題,這一收結似乎太過無力。劇本的野心不應停留在反映現實及喜劇小品兩個面向,而可以有更理想或冒險性的方向,如果以傳統戲劇結構來看系列作,現在一賢一班人來到了「轉」,獨欠一「結」。而如果依「四書」來看,大家應該期待鄧智堅編寫「完結篇」:《孟子》吧?
(原載於2018年5月7日《*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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