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身處世,就靠真理和誠實。如果我喪失了真理和誠實,就等於和我的敵人一起擊敗了我自己。」—— 莎士比亞《亨利八世》
一部精彩的戲劇會撼動觀眾的情緒,從而令他思考劇中的命題,產生教化的作用。《新聞小花的告白》劇本對白精煉節奏明快,角色之間鮮明的對立製造了一層層戲劇張力。編劇黃國鉅在文學性較重較抽象的《漁港夢百年》後,今次直白地寫出香港因政治環境變得日益腐敗的新聞界底下,作為人的掙扎——人本應追尋,貫徹自己確信的真理。但劇中殘酷的現實逼迫著每一個角色,同時也打了觀眾一巴掌,然後質問:你看清楚自己身處的現實沒有?為了在這裡追求真理,你願意付出多少代價?
當威權的魔爪逐吋逐吋掐殺香港新聞自由,在政治氣壓低得不可再低的香港,觀眾很容易把自身的情緒投入這部戲的緊湊氣氛。但其實《新聞小花的告白》不單只是一個情緒發洩的出口,其布萊希特風格的戲劇構作,在情節下加入不同的立場的申述和思辯,將觀眾與故事及當中的情緒拉開,避免觀眾沉溺在情感中而忽略了劇本中可供思考的空間。
該劇顧名思義,就是最當時得令的新聞小花Rebecca的自述經歷。她出道時憧憬可像外國名主播一樣有名有利,但隨著成長,她對新聞工作有更高層次的追求,亦因此更感受到威權統治、性別、階級底下的層層壓逼。
演出中多次問到「真相和公義,你會選甚麼?」,彷彿只要選了一邊,就找到真理。但在後真相年代,威權統治之下,真相和公義輕易成為鞏固立場和利益的工具。該戲劇以特首選舉尾聲為時間背景,理所當然地,在近年特首選舉出現過的重大爭議,包括黑金政治、江湖飯局以及國家安全法(基本法23條),都相當直白地寫在劇本之中,成為劇中影響各人行動的關鍵事件。中資控制傳媒,總編自我審查,甚至劇中的特首候選人,和上一屆行政長官的措詞語氣也十分相像。這樣露骨的批判政權或會挑動親建制或堅持遠離政治的觀眾神經,但就在這個戲劇背景下,角色沒有「和稀泥」的空間,必定要為真理和私利作出取捨,情節內不同立場的爭辯才更有說服力。導演在處理各個命題的爭辯時,也加插了短片、即時影像、或是喜鬧劇式的戲劇處理,雖有時感覺拖慢了劇情推進,然而整體仍做到豐富的戲劇效果。
劇中六個主要角色,演活了這個時代下六種人的典型處境、心態和行動。而這劇的角色設定都暗示了性別之間的權力拉鋸,「新聞小花」這稱呼本來就帶著性別定形意味,在男上司眼中這只是一個可供利用的花瓶。形象討好,報稿報得賞心悅目就是她唯一被認可的用處。而三個男角彷彿都以為自己在亂世下依然掌握力量——總編有權力、丈夫有名譽、網媒記者則擁有自由,所以他們對主角的態度一直十分輕佻,正如丈夫所言,她「只係一個女人仔」,沒能力和這個世界鬥。只是幻覺隨著劇情發展到最後統統被戳破,說到底他們也只是權力機器底下的螺絲。相反,主角以外兩位新聞小花深知在制度內追求真相或公義均不可能。她們一不選擇放棄,政權也好,父權又好,在權力的箝制下當一個最完美的花瓶上位就是真理;一不投身政治,真理就是讓真相成為社會的公義。這兩個角色不只是一個對主角選擇上的對照,也反映出編劇想說的話:為了貫徹你相信的真理,你必須付出代價,有所妥協和犧牲。
《新聞小花的告白》的密集對白和沉重情感對演員來說也是一項挑戰,從筆者當日所見,兩星期的演期來到尾聲,演員的聲線似乎已顯疲態。但撇除這一點,這次演出似乎讓演員找到一些新突破。當中飾演阿富的湯駿業洗去了過去出演喜劇常有的浮誇聲線,平實地做那個又自卑又自負的網媒記者,表現卻十分亮眼。不得不提的當然還有飾演主角Rebecca的韋羅莎。當劇中種種衝突都衝著她而來,觀眾逐步旁觀她從疑惑到受背叛打擊到最終的覺悟,演員用盡百二分精力,讓觀眾真正信服當中來自極大痛苦中的覺悟,撼動人心。
一個新聞小花的反抗沒法改變世界,又沒法向世人證明她眼中的真理。Rebecca先後被信賴的男性背叛,即使知道候任特首候選人的陰謀,最後也只能噤聲。在無法彰顯公義的痛苦之下,她終於領略到一直仰望的外國名主播為了讓公眾得知她們眼中的真實報道,付出的代價何其沉重。劇終,國家安全法引起極大衝突,政治人物和現任主播都在她們的立場說了一個版本的真相,觀眾因應自身經歷假設了一個真相,此時,場燈亮起,打破演出者和觀眾那部穩固的牆,現實和戲劇融合在一起,那個既是Rebecca,也是韋羅莎的女子邀請我們拒絕被愚弄,保持清醒,即使痛苦也要用自己的雙眼看清現實,用自己的雙腳追尋真理。而真理,正如演出中那一把漂亮的女聲唸過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一樣,「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永不枯萎。
(原載於2018年7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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