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回憶背後的創傷與創意:《迂迴曲》
文︰葉智仁 | 上載日期︰2018年3月23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Cheung Chi Wai, keith hiro
節目︰迂迴曲 »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13/01/2018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新戲匠」系列於2018年一月上演的新劇《迂迴曲》,以創作者靈感閉塞後的遭遇為故事,並用了一個很形象化的比喻──「馬桶淤塞了」來形容這種困苦狀態,但「自然需要」(nature calls)又不停地、澎湃地呼喚著,儼如監製大人或編輯先生的「催命call」。試問主角可選擇置之不理嗎?又或者可躲到哪裡呢?男主角阿優(陳湛文 飾)靈感閉塞,編劇許晉邦拯救他的巧妙方法,就是把阿優送回閉塞之前的歲月,讓他躲在回憶裡。往事的凌亂記憶,如半空的花瓣徐徐墜落在阿優每天吃喝玩拉睡的家中,短暫地凝聚成被「重生」演繹出來的角色。對阿優來說,到底一切是他真實的回憶,還是在這真實背後的創作人,善用了回憶的真實感來進行的虛構創作?不論答案是甚麼,都是這個劇本創作的起始點及關鍵點。

 

劇本的主題迂迴地環繞著一個「創」字。創,從刀,創的古字為雙刃刀,既能削物創造新猶,也能傷人。當編劇腦閉塞無法創作時,是否要轉行?當馬桶塞了,又是否要立即找渠王?還是自己幫自己,例如用碎冰沖廁的方法作最後一試?《迂迴曲》的寫作方式,嘗試以劇作家自身的回憶成為自己的創作資源,從而講述阿優身為一個創作者,如何走出大腦閉塞的心路歷程。阿優創作路上的胡同窄巷也是兩面的、雙刃的。男主角大腦閉塞前,為了成為劇作家的理想,祇顧忙碌而跟女友關係出了問題。家庭能育人也能傷人,父親出走,令阿優自小由嫲嫲及媽媽養大,成長於只有女性親人的單親家庭;媽媽最後也因追尋自己的幸福而選擇移居外地,令彼此的關係頓成僵局。阿優以創作為生,本因勝出比賽、贏得一份編劇合約而高興,卻因在商業現實與創作願景間擺盪的折騰,事業路再受阻,飽受經濟壓力。更甚者,人生路上相依為命的嫲嫲,也在他來不及多看一眼、多關心半句的情景下悄然離世。阿優的內心儼如河段,因淤泥阻塞而變得曲折迂迴;一段又一段親密關係的糾結,令倒塞的情感也開始發臭,跟淤塞的馬桶沒有分別。

 

阿優家裡馬桶淤塞是一個「虛構」的問題,許晉邦為此的答案,就是要「真實地」呈現男主角內心掙扎的故事,讓觀眾在零碎的記憶片段中,感受創作人情感的糾結,明白其人生困局如何成為照耀他獨自夜行的月亮,並作為突破創作困局的方法。月亮是淤塞馬桶的比喻以外,另一種陰性力量的象徵,更是劇中一大亮點。月亮自身沒有光,卻要照耀別人。陰性的力量,從俏皮卻道盡人間世情的嫲嫲(賴五娘 飾)、能夠提供金錢援助但不懂欣賞自己的媽媽(林惠恩 飾)、甘心支持自己逐夢卻又無奈分手的女友(謝冰盈 飾),到怕老婆的小男人包租公兼有點脂粉味的電影業中介人周先生(皆由胡俊謙分飾),全都是環繞阿優身邊的眾多月亮,也是躲藏在他回憶背後的創傷和編劇筆下創作力的源頭。在祇有女性親人的單親家庭長大,爸爸和「爸爸的爸爸」都缺席。除了劇終讓人懷疑是否虛構的通渠匠龍哥,全劇彷彿從沒有一位代表陽光/陽剛的男人出現過。對男主角來說,找雄赳赳的通渠匠來解決創作閉塞/馬桶淤塞,是否祇是一種虛妄的情感補償或心理投射?

 

我們對這種聯想都沒有肯定的答案,但較可推論的,是這劇帶給觀眾的反思。當我們面對生活或人際的困局,如何區分放棄、逃避和寬恕呢?逃避,跟阿優把所有問題都掉進廢紙簍有甚麼分別?沒有寬恕,生命中出現過的男人(父親、祖父)縱然真實,卻可能都「不是人/是nobody」,從沒在回憶中存在過。又或者是阿優選擇逃避,刻意不去觸碰含過膿又癒合了的瘡疤。也可能是他從媽媽及嫲嫲身上學到對「缺席父親」的徹底失望,不自覺選擇了在無奈之下依賴憤怒,傷害自己和身邊的人。當阿優最後與媽媽和好了,也就是他放棄報復自己或逃避的時候。從放棄、逃避和寬恕引發的情緒,成功地推進了演員們的戲劇行動,讓躲在回憶背後的創傷散發出戲味。

 

其實《迂迴曲》對創作困局的著墨不深,充其量祇有阿優與周先生的辯論,反而更多描寫與女性親人關係的破裂,和暗示父親缺席的傷痕。若從倫理劇的角度驟眼看,在舞台上呈現的是一齣以倒敍方式,著重情感共鳴的寫實劇。然而觀眾甫入場,導演余翰廷及舞台美術第一時間就把超現實的荒誕效果擺在大家面前。極仔細的實境房間及道具,被「堅」離地將近兩呎的牆腳所「虛化」。現實和虛構,絕非截然二分的創作理念及呈現手法,委實是這個劇更值得玩味之處。躲在回憶背後的創意,是回顧過去的記憶並非直線的倒敍(linear flash-back)。人性的真實是回憶的跳來跳去,但舞台場景時空轉換的挑戰也同樣實在。導演在不經意間流暢地改變了其中一、兩個元素,並以象徵性的道具來串場,也透過台詞巧妙地暗示出另一新場景時空,令觀眾輕鬆同步跳進而不致莫名其妙,在小舞台一幕到底的技術層面限制上,這功力是值得一讚。然而,結尾出現一個巨大白汽球的爆破,好像把全劇的人與事本應存留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模糊膠著狀態,突然給炸開了,可能反而為本有的劇場創意創造了一個傷口。會否有點畫蛇添足,還是畫龍點睛?值得商榷。


(原載於2018年3月《劇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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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舞評及劇評人,曾參與「『新戲匠』系列──劇評培訓計劃第四擊」和「舞評寫作交流計劃2016」。現為香港樹仁大學社會工作學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