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迴曲》——在現實和理想之間艱難地尋找平衡
文︰袁潔敏 | 上載日期︰2018年3月5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攝影:Cheung Chi Wai, keith hiro
節目︰迂迴曲 »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13/01/2018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迂迴曲》寫的是一個編劇在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迂迴路。故事從阿優於夜深寫作時發現廁所日久失修的水渠再次淤塞而展開。編劇以水渠淤塞暗喻腦袋閉塞,找不到創作靈感,又想不通現實的遺憾。主角阿優性格有著藝術家典型的自我和偏執,數年前辭去一成不變的工作參與編劇比賽並獲獎,成為編劇。然而創作要靈感也要技巧,而面對香港的創作工業競爭激烈,必須保持多產量而又高質素的作品的困難,創作人總在追逐夢想和現實之間徘徊交戰。後來他寫不出好的作品,母親決定再婚移居英國令他自感被遺棄,和女友的差距漸遠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生命中重要的人逐個消失,最後到相依為命的祖母過世。在夜深時分,優寫自己的故事,而那些故事片段亦於舞台上逐格倒播。

 

由編劇寫編劇,也可看得出編劇許晉邦多少有把個人經歷和感情投注在故事之中,更誠實地描繪一個年輕編劇如何面對過去的掙扎和錯誤。而《迂迴曲》極為擬真的舞台佈置仔細地展現現實世界的一個住宅單位,隨著劇情又出現極不真實的裝置,跳脫又表現出一種虛幻。這是一個相當有意思的演出。只可惜劇情上以及演出的調度上一些選擇並不夠仔細,令前文後理不夠連貫,虛實之間的互換變得不夠流暢。

 

這不是一個傳統寫實的劇本,故事也不是按序連貫地推展,而是以片段交織成兩條主線。一邊回顧他和他生命中重要的女性──女友、母親、祖母的關係。角色設定阿優與父親、祖父同樣偏執和封閉自我,於是三代女性同樣面對無法和摯愛溝通的無力,放棄和堅持留下的兩難。母親想再婚、與新任丈夫一起移民,但對兒子依然有罪惡感;女友和優因為事業發展上有所差距而分手,但始終不甘心就此放棄;一直留守這家的祖母卻苦心勸告兩人離開,自由地追尋自己的幸福。優的女友和母親離開這一個家之前也各自和祖母傾訴心聲,對話之間亦勾勒出不同時代和年齡的女性的愛情觀,亦貼近現實生活。

 

另一邊主線回到現在,反倒側重於形而上地描寫阿優如何從書寫回憶中找出作品的意義的內心交戰。編劇以月光的比喻貫穿阿優回寫自己的故事時的情感轉折。阿優起初只是寫著月亮的自白,它本來並不完美,也不會發光,但它借助太陽的光,在黑夜中默默地為夜歸人引路。漸漸地,他才領悟到月亮就像回憶一樣,在經歷黑暗時默默地照耀著自己。這一條主線的對白較為感性,像是編劇把自己的內心掙扎搬上舞台上直接向觀眾訴說一樣,顯得直白,也容易引起共鳴。

 

這個劇本建構手法於香港的劇場來說頗為特別,它先呼應故事的從寫作中回憶過去,與過往的遺憾和解的主題。再者,配合導演的處理,《迂迴曲》的演出中也有一種虛與實之間的不穩定性。一入場,觀眾先見到極度細緻的舞台佈置,像是把市內某個舊樓單位完美地複製到台上。每一件道具,由地拖、牆壁上的照片、到書架上的每一本書和擺設也仔細反映故事的背景,更增加了演出的真實性。然而房間的門壁都沒有貼地,留下的一點空間提醒觀眾,那畢竟是一個搭建起來的舞台場景。演出中更有一些像幻覺一樣的效果。例如一開始時阿優和嫲嫲因為錄音機而出現爭拗,但後來嫲嫲回到自己的房間,而阿優的說話間我們逐漸意識到他的嫲嫲經已離世,他再打開房間時,房間已經消失,變成了堵滿原稿紙的書櫃。這些效果在十分寫實的回憶畫面中隱約提醒著觀眾,這只是阿優的回憶。可惜是隨著回憶越積越厚,演出也越趨寫實去推進劇情的氣氛,反倒有點太貼地,太沈重。

 

的確,《迂迴曲》一劇要處理虛與實之間的平衡並不容易。相對於一個傳統的順敍記事,這劇的敍事結構的複雜並不容易妥善疏理。首先,要將主角的過去倒帶,回憶的時間、人物關係、角色處境都必須更清楚交代,協助觀眾弄清故事的內在邏輯。這一點編劇似乎處理得不夠細緻,尤其是每一幕的時序,和相關事情的時間長度。阿優回憶的都是他人生中重要事件:由祖母離世,女友離別,母親移民,事業挫折,一直回到當初興奮地和女友分享贏得編劇比賽的那一晚。可惜的是劇情集中於角色之間的矛盾,只有少部分片段交待過這些重要細節一些時間的間隔。時間間隔之重要,足以影響觀眾了解角色的心理狀態如何轉變。例如那些離別是否在短時間接二連三地發生,和他寫不出劇本的時間相隔多久也可有截然不同的後果。作為觀眾,若然無法理清他以編劇身份在書寫回憶之前的那段心路歷程,難以投入感受他面對過去的遺憾時心裡出現的變化。尤其是當最後一幕回到當下時,母親回來吃他弄的醉雞翼時他已原諒母親,也坦然接受自己的寫作靈感暫時閉塞,對白中到底他一個人書寫了多久,失去編劇工作後轉為賣雞翼賣了多久⋯⋯之類的細節卻有點模糊。這些不清晰的細節都會令觀眾認為劇情沒法理順,不夠說服力。

 

另一方面,結構上的複雜也令回憶的片段需要很長的篇幅來鋪陳,令關於當下的那條主線變得過輕。的確我們可見導演有嘗試利用燈光效果渲染劇情,既然編劇以月亮為喻體,他先在演出前段於房間照出一小個月亮,到後來當阿優渴望脫離回憶給予他的痛苦,他生命中每一個已道別的角色一一重現,他們身上,房間裡的重要物件,都發出像月照一樣柔和的光。這一幕畫面借意境推動情緒,可彌補劇情上的薄弱。然而這樣的處理卻側重於一個失去一切的人如何從回憶中得到力量。細節上,比如這個劇寫了多久,他是否一邊工作一邊寫作⋯⋯之類同樣也是不清不楚。更甚的是有關主角作為編劇這一個角色的思考都變得乏力,感覺到他的職業即使是換上木工、音樂家、雕塑家⋯⋯只要有關於追尋夢想,好像什麼也沒有大花別。兩邊主線的比例失衡,亦令兩方關聯的內容沒法互相補助為一個完整的故事,因此去到最終幕回到當下,阿優忽然茅塞頓開,即顯得有點突兀。

 

這次《迂迴曲》一劇,創作人刻意也選一條迂迴路,嘗試新的創作方法。這不是一個完美的作品,但創作和人生同出一轍,追尋理想兜兜轉轉犯錯又重覆犯錯的經歷,日後將會帶領我們不斷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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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中央演講及戲劇學院文學碩士。於香港不同藝術機構及劇團,包括西九文化區表演藝術部(戲劇)、香港藝術節及神戲劇場製作或統籌演出,並於2019年與陳庭軒等人合作組成去劇場。藝術評論文章可見於三角誌、舞蹈手札等藝文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