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日記》改編自編劇潘惠森2001年的同名小說,曾一度改寫成電影劇本,最後成為了香港話劇團的舞台演出,[1] 更由潘惠森本人親自執導。與編劇其他劇作比較,《武松日記》的劇本依舊保有編劇一向幽默精煉的語言風格,但無論從情節編排、角色塑造、舞台調度上均有不同的處理,演出以相對平淡與冷靜的態度,展現文本之中對人在生活之中的迷失與悵惘。
《武松日記》雖以《水滸傳》中的武松為主角,但原著中武松打虎、殺嫂的故事情節,在演出開始不久已經全數交代,並由編劇重新改寫,武松不再是原著中的錚錚鐵漢,而是一個迷失於現實生活中的常人。全劇由一場求職面試開始,而武松應徵的竟然是清潔工;「打虎」、「殺嫂」只是一場誤會:武松在景陽崗打的不是老虎,而是一隻在酒壺撒尿的貓,老虎只是意外墜崖致死;武大郎被毒死只是由於西門慶與潘金蓮的「溝通錯誤」,潘金蓮指責畏罪欲逃的西門慶「不是男人」而被殺,「殺嫂」變成武松不願承擔的「污名」。以上情節均以喜劇手法呈現,反映編劇一貫的幽默風格,安排不無顛覆角色形象與原著情節的意味,同時透過武松的自述,帶出一般人在生活中面對的問題。在劇初武松求職不遂之時,武松表達了「失業的感覺」並不好受,反映了一般人對前路迷茫的憂慮。武松因「打虎」獲聘為「保安隊長」,市內卻又「沒有壞人」,令武松的工作毫無改變,每天重複巡邏工作,有一天經過武大郎家時,才驚覺自己看待兄長也如「陌生人」一樣,當他拜訪之際,大嫂潘金蓮的態度亦異常冷淡。武松尋求事業,但到頭來只有一份重複而令人麻木的工作;雖有親人,但卻關係疏離。劇中武松面對的狀況,卻也正是常人同樣會遇上的困境。台上的演出雖似發生在《水滸傳》的世界,卻能讓觀眾找到某種來自生活的共鳴。
因一直無緣觀看編劇其他改編《水滸傳》的劇作,故未能比較編劇如何處理相似的題材。編劇數年前的另一部劇作《都是龍袍惹的禍》,則是利用固有的歷史事件作為題材,賦予編劇對劇中的人物、歷史,以至人生價值的不同思考,劇情脈絡仍然按照歷史事件藍本的發展,台詞亦化用歷史中不少有關記載與文字。與《龍袍》一劇相比,《武松日記》更為自由,只抽取原著部份情節的元素借題發揮,以重新創作的情節,帶出編劇面對生活的思考與感悟。兩劇手法不一,但同樣處理得宜,《武松日記》更反映了編劇天馬行空的有趣一面。
敍事方面,劇本沿用小說「偽日記體」[2] 的模式,以武松的日記文字貫穿全劇,描寫武松遇上不同人物與事件後的所思所想。李逵、貓、客棧掌櫃等其他角色,雖各有鮮明形象,但相對處於較次要的位置,真正重要的是這些角色對武松的影響,這些影響均見於武松的自述之中。李逵被梁山眾人戲稱「戇逵」,但卻是梁山一眾角色中志向最明顯的人,心中一直有一股不能發泄的火,亦即是渴望成為畫家的願望;高陞客棧掌櫃為了潘金蓮,耗盡一生心力研究武大郎所製的燒餅;連武松在景陽崗遇見的貓,亦表示了自己捉老鼠、燒餅有魚比較美味的目標與要求;甚至宋江堅持等待招安、燕青對師師的迷戀,都是角色個人的執念,他們都找到自己的價值與目標。反觀武松,他在劇中一直尋找自己的價值,卻又一直找不到答案。上梁山前,他只有枯燥的工作;上梁山後,他深感生活百無聊賴,直至李逵逃離梁山,才終於「有事可做」。下梁山之後,他偶然向群眾分析「武松打虎」的「演技」,受到眾人讚譽,令他覺得自己可以設立一個劇團;後來遇上客棧掌櫃,得知掌櫃的堅持,發現武大郎也留下了讓一個人緊記的燒餅,又令他自問:「我死後會有人記得我嗎?」武松的經歷都不能令他肯定自己的價值,唯一讓他彷彿找到自己的價值的一刻,就是他為了成全李逵離開梁山而要他殺死自己的時候,但這個時刻最後亦被燕青破壞,武松甚至失去選擇死亡的機會。劇末武松回到梁山,雖然開始與李逵學習寫生,生活似是了無牽掛,但手上那陣久久不散的尿味,似乎就是在提醒武松,他仍然未能找到自己的定位。這彷彿寄託了編劇對生命的另一重感嘆,人的一生看似可以按自身的意願而行,但卻可能一直未能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劇本雖寫不同角色的追求與執念,但卻是為武松的自述提供材料,刻劃武松追求自我價值,卻又不得要領的迷惘心境。這與編劇《大汗推拿》、《都是龍袍惹的禍》二劇有明顯差別。《大汗推拿》中的林松對於生活、前境充滿曖昧的迷惘,雖與武松相似,但劇本卻是主要借林松的眼光,帶出按摩院中三人(以及沒有真正出場的的士司機)面對現實困境的堅強韌力,反映編劇當時面對「珠三角」地區的想像與思考;《都是龍袍惹的禍》則展現各個角色之間各懷鬼胎、明爭暗鬥的角力關係,反映編劇對歷史的想像與重塑;同時以安德海之死,帶出「萬事皆空」的人生思考。上述二劇的主題不一,角色的對白份量卻相對平均。《武松日記》雖然安排妓女、宋江等角色唸出武松日記的內容,李逵、貓、客棧掌櫃等角色亦有自述的對白,但文字明顯側重武松的個人自述,主題亦比較集中表達武松對生活與自我的思考與感悟。雖然內容主題與角色刻劃或不及上述兩劇豐富,但卻讓觀眾在觀劇過程中,更容易感受文本文字之中的各種思考。
演出由潘惠森親自執導,與數年前的《敦煌.流沙.包》[3] 相比,處理相對簡約平淡。《敦煌.流沙.包》以流沙、斜台等舞台元素,表現劇中對絲綢之路一帶地區風貌的想像。《武松日記》的舞台上,只有一四方的平台,平台後有可供投影的木牆,只以燈光、音效、投影、演員的形體動作與少量道具表現場景與空間的變動。例如武松巡邏一段,飾演武松的李鎮洲在台上作出踏步的動作,其他演員在後面往相反方向移動,清晰表達武松巡邏的場景轉移之餘,畫面亦非常惹笑;李逵與武松在水底對話一段,台後牆上投射波浪的影像,飾演李逵的陳嬌,同時在木牆上的梯級移動,營造二人在水底對話的虛擬空間。簡約的處理不只符合劇本結合古代背景與現代思考的虛擬設定,亦同時令觀眾更能注意劇本的文字。台詞仍然保留潘惠森強烈的個人風格,武松誤把「胸中鬱結」寫成「膽中結石」;在戲台上以多個四字詞分析飲了「竹葉青」與「紹興黃」的醉態有何分別;與貓細數武松、李逵、貓、皇帝、老鼠之間關係的一大段論辯文字等等,都反映編劇處理台詞的精湛技巧。舞台樸實無華的調度,正好讓觀眾更聚精會神,細味潘惠森渾厚老練的文字力量。
《武松日記》有別於潘惠森以往劇作,以相對平淡的手法,刻劃人面對現實生活的迷失境況,雖沒有懾人耳目的場面,但細緻雋永之文字,已足以令觀眾反覆細味。而在文字以外,尚有一點安排令人浮想聯翩:在開場之前與散場之後,劇場內隱約播出一段南音,如無聽錯,應是杜煥所唱的《客途秋恨》。《客途秋恨》的曲詞,雖然與《武松日記》的內容無直接關係,但形式卻與劇本一樣,以第一身角度敍述主角的回憶與感嘆。回想劇中武松從求職、殺人、上梁山、尋人、回梁山的過程,武松日記中的經歷,不正也是武松的一段「客途秋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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