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這個人物,就算你沒有讀過水滸傳,都會知道他是個打虎英雄。腦海自然幻想他一手兇狠揮拳,豈料潘惠森讓這位魁梧壯漢提起筆墨,寫日記?我從場刊「編導的話」才得知《武松日記》原是潘惠森寫過的一本小說,以日記體記錄武松三十一天的生活。一眾梁山好漢之間,為何要挑選武松作為第一身去撰寫日記呢?武松怎樣從打虎英雄成為好讀愛寫的文人?日記式的自說自話,又意味著甚麼?
藉寫作自娛,潘惠森稱之為消磨日子。潘老師自己本身愛寫,雖然武松已有家傳戶曉的角色設定,但他將筆下的武松進再一步設定成一位作者。劇中武松自開首求職不遂,便習慣以日記本寫下一日發生的事和感受。
寫日記的過程將個人內在思緒整理,繼而翻譯成其他人可讀的文字-這是一個人理解外在世界,同時以外界語言理解自我的同步活動。任何一種語言都是來自外界,而我們只是無形中接受了這套系統,就把它當成自己的。如我們都是被社會建構,同時間也不斷自我建構;武松一邊寫一邊讀著日記,而故事情節同時在舞台發生。
雖說寫日記很有與世界互動的意義,但寫的原初多數都出自無聊吧。記得小學生時代寫日記,就是把早餐吃過的到晚上入睡前發生的都直述一次。一個人很難每天都遇上特別的事,因此——大致上平平無奇,就是日記的特點。潘老師將日記文本搬上舞台,成為一齣劇,自然也安排故事的主線平實,起伏不大。
縱觀全劇的敘述,武松不斷「遇上」一些事,而他並不是「造成」事情發生的人。劇的前半部分,武松都是位被動的人物。即使有恍如高潮的情節如打虎,竟反是老虎自顧失足墮崖;如殺西門慶一幕,是潘金蓮誤放過量藥物致武大郎之死;連上梁山,武松也只是跟在最後跑。劇中多段小插曲卻寫得特別搞笑,譬如武松下梁山後在鬧市喬裝成哥哥武大郎,遇上醉心研究大郎燒餅與愛情的客棧掌櫃;在戲棚看別人演武松打虎,甚至教觀眾如何演活醉酒的武松;後來表演唱歌,更凍死天上一隻雁......陳述日常事很多時被覺無聊,但當稍加匠心,「無聊」和「悶」固然不解,卻如潘惠森所言,至少能為枯燥的生活帶來些少滋潤。
「人生本來就沒有任何意義」是荒誕劇的一個大命題。《武松日記》像是一齣喜劇,但潘惠森說不然。但它亦不盡然與荒誕劇同出一個定論,反而彌漫著疑問與不確定的氣氛,指向「甚麼叫有意義?」的問題。一眾梁山好漢皆文盲,惟武松一個好寫字,一個李逵好繪畫,還有一個情深的燕青。今日社會不識字當然是個問題,但承繼水滸傳的角色情景,誰管好漢識不識字、賞不賞畫──因此武松一直寫日記,沒有人欣賞他的行為,亦不以為然。他們最重要的「大業」是打倒當權者,為平民百姓出頭。當中李逵抱負最盛,一直感到身體炙熱,要跳往水裡平息心中的火;後來他自行下山要殺皇帝,更推動所有好漢一同下山。他們都認為,等閒於鄉村生活非英雄所為。但怎樣才算是英雄呢?受人推祟,又如何?武松心裡都沒有答案。這一種不知道、不清晰的感覺,是不少觀眾都能共通的。
日記本來應該只寫給自己,不為任何觀眾而寫,但誰知道日記最後落入哪一位讀者手上?舞台上時空交錯,起初三位青樓女子如旁觀者,在台上遊走說笑、唸讀已寫好的武松日記;故事後半,她們卻成為日記裡頗為重要的人物,最後助兄弟們換裝出城。我們觀眾在旁一樣笑看別人的日記;而潘惠森藉著改編故事,為武松說話,也代自己說話。排除世俗的題材、刻板的人物形象、離開四方的舞台,武松不過是一個人。
《武松日記》實質所談的成長,是屬於成年人的自省狀態。潘老師寫的武松或需要順應故事發展、跟隨世界大勢而走;但他也可以選擇賣燒餅、回到梁山或許教演戲。有時或彎腰摘一朵小花;對未發生的事,抱留一闊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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