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劇場裡的「疏離主義」、「間離/陌生化手法」,當然不得不提其倡導者布萊希特,由布萊希特寫的德語劇《The Resistible Rise of Arturo Ui》經郭永康翻譯與王俊豪導演後就成為天邊外劇場主辦的演出《教父阿塗》,《教》劇最令筆者驚喜的偏偏不是疏離/間離/陌生化的處理,而是此劇雖保留原劇1930年芝加哥的故事背景,沒有把「市長」一角(郭小杰飾)改成「香港特首」,但戲中有大量情節和台詞讓人容易聯想到現今香港很多的社會事件,仿似是七十多年前的布萊希特特意為如今的港人所寫的一個劇本。
《教》劇中Berlin(胡浚浩飾)、Vancouver(陳港虹飾)、Washington(趙展禧飾)、London(袁偉燊飾)等角色是以著名城市命名,看來郭永康翻譯前已感到布萊希特寫的故事內容能超越時代地域的界限,劇本中謀取暴利者(阿塗)為賺更多錢便靠各種非法或骯髒手段操控政治兼弄得民不聊生,是既可以發生在芝加哥、德國又可以發生在香港及世上任何城市、地方的事情,將角色名字以城市命名正是提醒觀眾像阿塗的人是無處不在。
劇末導演貫徹布萊希特那疏離主義和辯證劇場(dialectical theatre)的創作精神,要觀眾以留在/離開劇場的方式支持/否定阿塗(許晉邦飾)當選新市長,但這場其實是假選舉,無論投票結果怎樣也無礙曾把前市長(郭小杰飾)害死的阿塗當選,當選後阿塗即用飲品賄賂留下來的觀眾,情景就好比現實的政治組織用「蛇齋餅糭」等福利來答謝給選票的支持者,而整段戲亦使人聯想到大財團以操控政制發展、偏幫某些政治勢力(或打壓敵對的政治勢力)、成為政權的核心者(或受重視者)來擴張生意勢力。
郭小杰飾的前市長(下文統稱「市長」)為勢所迫地要借錢給椰菜花基金會興建碼頭,擴張龐大的椰菜花賣買生意,其回報是一棟别墅,這段貪污戲令人慨嘆香港和古今中外有太多貪贓枉法的當權者、政客;終受阿塗操控的椰菜花基金會是個操控了很多小商戶的霸道大財團,基金會確如現實的某些商家般一方面做很多善事,另一方面卻為賺錢做很多不道德或有違公義的事,劇中基金會成員為了迫London賤賣他擁有的船廠以助生意發展,竟先向London施暴,其後更殺掉他及其工作夥伴(梁浩邦飾的B先生,於船長負責會計),那種不擇手段似在誇張化地影射現實政權為達成某項政治任務(如興建高鐵)便消滅各種反對聲音,而基金會為收保護費而恐嚇拒交的菜商(屬小商戶)、搶劫甚至縱火、殺人,則使筆者聯想起地產商為收樓收地做出各種傷天害理或破壞環境的事;阿塗反對實施最低工資和其他維護勞工權益的法例、行動(如罷工),理由是不容少賺了錢,相信身為打工仔的觀眾會為這理由看得咬牙切齒或深感慨嘆,皆因香港的普遍商家都似是阿塗的化身。
布萊希特並非將一個個港人也能共鳴的社會議題變成充滿戲劇效果的情節那麼簡單,而是還重視情節中的角色人性刻劃。《教》劇最令筆者痛心的是多個身不由己地出賣良心的悲情角色,如辯護律師(陳港虹飾)替F先生(袁偉燊飾)辯護時,直斥不根據案情細節和證據判案的法官(趙展禧飾)是「建制的暴力份子」,怎料本受基金會惡勢力威嚇的法官反斥辯護律師是「藐視法庭」,結果律師還是要無奈接受F先生有罪的不公判決,但F先生其實是基金會胡亂找來頂替縱火罪的「替死鬼」,法治遭人治活埋的深刻描寫似是大陸人治社會的寫照,人治裡的私心、墮落人性無疑使觀眾越看越怕香港法治會有被吞噬的一天!
除了法官外,劇中B太太(B先生的遺孀,黃雪燁飾)、高太(黃雪燁兼飾)、神父(陳港虹飾)等角色也是為求活得安穩兼怕連累家人,被迫包庇罪行或心裡含淚地順從犯罪者。這種成為「共犯」的悲哀使筆者聯想到這樣的現實:醜陋政權下的大量受害者不但不敢抗爭,還反過來指責抗爭者不服從該政權。現實的荒謬可說比布萊希特筆下的包庇、含淚順從處境離譜得多。市長這共犯於燈光變化及郭小杰以另一種說話態度演繹下,竟對著代表正義的辯護律師認錯,指自己不應助基金會做壞事,當然認錯的其實是市長內心的「良知者化身」,由這化身構成的內疚、肯作反省戲在場面設計上既滲透出強烈的無奈與戲味,又能刺激觀眾替市長思索:怎樣才可做個堅守良知的人?有趣是同期香港話劇團上演了由黃曉筠編劇、邱廷輝導演的《局》,《局》中亦見「身不由己者」與 「良知者化身」之間的心理爭扎(不同是《局》由兩位演員演同一個角色的這兩種心理狀態),足以證明這類要戴假面具生活的雙面人在世間與香港社會都太多!
陳港虹兼飾的黨員竟說:「如果市長嘅話有問題,連聖經都有問題」,盲撐當權者的心態剛好跟辯護律師那鍥而不捨的尋求真相精神有極大反差,而安排陳港虹一人分飾兩個極端的角色也算是能刺激觀眾思考的疏離手法。記者高先生(袁偉燊飾)為要揭發和報導阿塗的罪行,對阿塗收賣人心的舉動絕無妥協,結果慘被阿塗消滅,這悲劇除了跟黨員的保命虛偽話構成反差外,也見證新聞自由被剝奪的可怕,更使觀眾感到《教》劇是個角色處理環環緊扣的精緻劇本。
從來覺得喜歡思考的人就算沒布萊希特的疏離手法,也會主動於追看劇情時思考劇情的意義,可是確有相當多觀眾只重視追劇而忽略思考,由疏離手法構成的突兀視聽效果便為觀眾帶來思考的衝動、空間。《教》劇中能挑起觀眾思考慾的劇場處理計有:演完一大段阿塗的發跡史後,許晉邦便抽離阿塗的角色轉演一個似對戲劇有皮毛認識的戲劇老師,整段不短、突兀和看似無聊的劇情(寫老師教學生演戲)顯然有兩個作用,一是能使觀眾思考甚麼叫「專業」或「不專業」(可拿戲劇老師跟劇中的市長、法官和律師作比較),另一是暫停敍述發跡史讓觀眾得到思考「阿塗的發跡史有甚麼意義?」的時間,因觀眾追看發跡史時難有稍為靜下來的思考時間;後來許晉邦演了一大段戲後又抽離地轉演一位「演員」,這「演員」既是個要搶其他演員戲份來演的野心勃勃者,又是個會說「169cm以上嘅人都要死」的霸權者或獨裁者,太有野心兼維護霸權。獨裁顯然也是阿塗的角色特質,這特質能刺激觀眾思考:若在現實中出現大量像阿塗這類人,會有多可怕?
觀眾席燈光(House Light)忽然在演員演戲時像技術故障般亮著,目的是提醒觀眾別只顧追看劇情,要思索:台上的東西跟我的生活有關連嗎?《教》劇的真ASM(助理舞台監督)像現實的保安員般搜查要見市長的阿塗有否藏有違禁品,也是促使觀眾意識到:阿塗不只是個角色,他在現實中可能無處不在。
不少香港人喜歡畫界線、框框給自己,只求娛樂的人會覺得藝術難理解和不關自己事,愛藝術者又常排斥娛樂,偏偏《教》劇像布萊希特其他劇作一樣,很強調演出的娛樂性,證明娛樂和藝術是可並存。《教》劇的演員像音樂劇演員般會於純演戲時忽然唱起歌來,尤其劇中被阿塗害死的四個角色組成「已故樂團」合唱《萬念俱灰》,最能產生一份使觀眾狂笑兼刺激思考(對四人的死因作反思)的黑色幽默;台上的演員會走到觀眾席演戲及向觀眾派發椰菜花以產生跟觀眾玩成一片的效果,善用玩耍和娛樂其實有助吸引多些普羅大眾(即非劇場常客)入場,重新反思一些早已感到麻木的社會、政治議題,可惜《教》劇只演六場,屬普羅大眾的入場者應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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