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號 演藝大數據之應用與反思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評澳門藝術節的三個「女人」節目
文:張秉權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有機會在挪威貝爾根的Rasmus Meyer Collection參觀蒙克(Edvard Munch)的作品。我在〈女人的三個階段〉(Woman in Three Stages)這大師1895年的名作面前,呆立了許久許久,流連不忍去。畫的主體是三個不同年紀的女性,年輕的女子在左邊,一身白裙,遙望遠方,彷彿想像著無限美好的前途;中間的是個成熟豐腴的女體,手放後腦坦然直面,似是充滿自信地挑戰着觀看者;右邊的中年婦人一身黑衣,憔悴無神,大概感慨著時光易逝。三個女性形象固然動人,但是,畫中右邊暗處的男人,尤其吸引我,他躱在那兒閉目低頭幹甚麼?想到自己的母親、伴侶,抑或女兒?是想到某位親密的異性?還是因時間的既無情又有情而迷惑失神?——千百年來,女人在不同文化境遇中的生存狀態極其複雜,無怪乎能夠成為大量藝術作品的題材。

 

正如本屆(第二十九屆)澳門藝術節中,我就看了三個同樣以女性為題材的節目。

 

《茱莉小解》劇照

茱莉小解

首先從澳門藝術節和新加坡九年劇場聯合製作的《茱莉小解》說起。來自新加坡的導演謝燊傑,賦與這個瑞典劇作家斯特林堡的經典《茱莉小姐》很別致有趣的新意。伯爵千金茱莉小姐、男僕約翰和女僕克莉絲汀三個角色,分別以三位演員扮演,這是非常聰明有效的設計,首先是讓這個跨地域合作能有更多成員參與,九位演員當然比三位演員熱鬧得多,藝術上的交流也因而更能落實。而更重要的,是這個探討權力與身份複雜關係的作品,藝術上因之出現了豐富可能。

 

因為澳新兩地演員的語言不同,澳門人講粵語而九年劇場成員講普通話,角色間的溝通互動因此便出現很有趣的情況了。當兩、三個角色做對手戲,而其實有六個或九個人同時在舞台上的時候,就會出現說普通話的茱莉小姐與說粵語的男僕在互相挑逗……類似的語言駁雜令角色交流增加了趣味。導演的「分飾策略」很好,有時是拆解角色的內心反應,例如當茱莉小姐提出要求,男僕一隨即和男僕二、三彼此交換眼神,這便比一般情況下的遲疑來得立體;又有時是純粹區位的遠近高低配合,例如當兩角色在舞台中央位置對峙,分飾的另外四個演員會在舞台上其他位置互相呼應,使畫框式的舞台更顯美感。最明顯的一場是茱莉小姐預備跟男僕私奔,竟㩦同鳥籠,堅持要帶著小鳥一起走,男僕爭拗不過,索性從籠中捉出小鳥,手起刀落把牠殺死算了。這是戲中的高潮之一。導演安排一對男僕和茱莉在桌子旁邊,一宰鳥一尖叫。在一般的一人演一角情況下,其演繹大概都會這樣,而在謝燊傑這個版本中,另外四個演員都各有作用。男僕二在桌子後方捉着茱莉二,繼續阻止這個富家小姐的胡鬧。最後的一對呢,男僕三坐在長櫈上靠近鳥籠,呼應那被屠的小鳥;而茱莉三則驚慌失措,掩眼無語,或許,茱莉小姐就是那久被豢養的小鳥,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小鳥被殺,其實是預示了她最後死亡的結局。到了最後,三位茱莉小姐一個依劇本的安排持刀下場,暗示自殺死去;一個在舞台中央靜坐無語,另一個在上舞台薄紗後旋轉舞動,既回應她其先跳舞的興奮,也似是為這新時代女性的最終失敗致哀。就是這樣,三人共演一個角色,既能突顯戲的肌理,也讓斯特林堡這個百年前的名著平添了重新閱讀的樂趣。

 

《女公關》劇照

 

《女公關》

來自菲律賓的《女公關》是個舞蹈,規模較小,在舊法院大樓這個非正規的場地演出,效果卻令我非常滿意。Eisa Jocson首先以日本舞蹈員的服裝上場,在以紙傘紙扇為道具與古風藝妓舞步兩段旨在娛人的表演中間,她突然戴上猙獰面具,似是向其先的俗艷姿色提出反諷。加上Eisa貫徹始終地直視觀眾的眼睛,無畏而不帶任何挑逗意味,因此,雖然她是一層又一層地脫去衣服,卻明顯有意顛覆傳統夜總會表演女郎的「被凝視」的身份。

 

在表演的中段,這位身材高䠷的舞者,以雄勁有力的風格跳出令人印象深刻的雄風舞(macho dance)。她滿懷自信地展示體能,在三面觀眾圍攏著的演區中翻滾跳躍,直至滿身淌汗。最後,僅餘肉色內衣的Eisa還原為赤裸裸的軀體,她在觀眾眼前慢慢地伸展,蠕動,靜靜地,燈光下汗水一滴又一滴的落在光潔的台板上。這是非常感人的一段。鉛華卸盡,我們都是這樣平凡的生命,艱難地只憑一己,奮力向前。到她最後躺下,燈光也暗下來了,玻璃圓球反射下光點四散,遍照這個大千世界,為剛才這一段加上註腳。然後,燈光復亮,Eisa披上薄薄的紗裙,以媚俗公式化的舞姿,以夾口型方式唱出「I want nobody nobody but you……」這樣的流行曲作結,消費式娛樂的虛假性質,於此暴露無遺。Eisa以短短的一個小時,渾身解數地表達了一個女性,甚或一個人的生存狀態,在突現娛樂工業表演的虛假本質之餘,也為表演者畢竟是個應受尊重的「人」,宣示了真實而有力的肯定。

 

《特洛伊女人》劇照

 

《特洛伊女人》

當然,整個藝術節最吸引我的,還是《特洛伊女人》(The Trojan Women)。不只因為它是尤里庇底斯(Euripides)的經典,更因為它是鈴木忠志四十多年前導演舊作的復活。這個希臘原著是別開生面的,處理特洛伊戰爭這場古代史上的重要戰役,放在舞台上的,不是戰場上讓風雲變色的赫克托或者阿基里斯,也不是引致禍端的帕里斯與海倫,而是塵埃落定,希臘軍得勝,特洛伊女人等待被分配給戰勝者的時候——這表面上看來是個沒有甚麼戲劇性,甚至沒有故事性的時候。

 

然而,鈴木忠志卻說:「作為劇場藝術家,我認為被迫邊等待邊想像一種避無可避又前路難料的悲慘命運,此情此景是最富戲劇性不過。」也是的,希臘的傳令官來了,這一群國破家亡的婦女,很快便要離開祖國,給帶到海上,但是,她們會被分配到哪裡去,要作怎樣的奴隸工作?把守大門?看護嬰兒?還是給希臘人鋪床叠被?具體的去處她們並不知道,後來揭曉了,但是都不脫悲慘。尤其是,特洛伊因錯運木馬入城而遭屠城之前,她們曾經擁有幸福。過去的幸福徒然讓她們的未來更見悲酸。她們能夠做的,只是請眾神作證,為顯她們的不幸。

 

鈴木忠志的處理是從忠於原著開始,他安排兩位唸白精采的演員齊藤真紀和佐藤亞希,以響亮而激情的聲音去訴說赫庫芭和卡珊德拉(兼飾)與安德瑪姬的痛苦。赫庫芭本是特洛伊王后,她丈夫死了,兒子赫克托是國家英雄,也力戰死了,她即將被分配去做奧底修斯的奴隸;她的女兒卡珊德拉則要去侍奉敵方的國王阿伽門農!所以,她雖然說:「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死了卻萬事皆空!」然而,她自己其實也不真的這樣相信。她的媳婦、赫克托之妻安德瑪姬被分配去殺夫仇人阿基里斯家去作妾,就咬牙切齒地說:「死比充滿痛苦地活著好得多﹗」人落到這樣的境遇,生歟?死歟?希臘悲劇的辯證力量,在兩位演員鏗鏘有力的台詞處理下分外得到彰顯。

 

活著的痛苦,在演員的精采唸白之外,重視下半身運動的鈴木忠志,還以他特有的步法來突顯。戰敗的特洛伊女人組成的歌詠隊以小碎步上場,分明矮人一等;希臘兵上場時則跨開大步,大刺刺的趾高氣揚,不可一世。戰勝者的姿態還體現在他們慵懶地或欹或臥,有如度假的姿態。鈴木很重視演員組合而成的構圖效果,在嚴謹的舞台美學呈現出來的,特洛伊戰後的群像如畫,浸染的卻是極殘酷的勝敗分明。

 

最殘酷的一個小節鈴木處理得尤其別出心裁。根據尤里庇底斯的原著,安德瑪姬是帶着孩子上場的。赫庫芭最初還指望媳婦忍辱負重,姑且到希臘去奉承新主,好把她的孫兒撫養成人,或許他日徐圖復國。但是希臘人怎會想不到這一點呢?他們宣佈要把孩子摔死,不讓英勇的赫克托的子嗣長大成人。於是希臘人從安德瑪姬手上拉走孩子下場去了。而鈴木呢,他要以更殘酷的方式處理,他要孩子死在當場!只是他拐了個彎,孩子一開始便是個布偶。希臘兵過來搶奪孩子,安德瑪姬拚命不依。最後,她敵不過了,布偶在觀眾眼前給希臘士兵無情地割斷肢體。在寫實和寫意之間,這是叫人毛骨悚然的一段——同樣,當赫庫芭蹲下哀痛地擁著布偶,傾瀉著喪孫之痛的時候,也是非常動人的場面。

 

人生苦痛深深如此,赫庫芭乃說出了這樣的名句:

 

「當一個有福的人還沒有死的時候,切不要說他是幸福的。」

 

我們對這樣的感慨不會感到陌生,在索福克勒斯的《伊底帕斯王》,歌詠隊見證過這位既智慧又勇武的王者逃不過弒父娶母的命運而自刺雙目,也曾吟誦出類似的話,作為全劇的結束。

 

這樣的感慨不只適用於伊底帕斯,或者特洛伊婦女,其實也適用於任何時代的任何人。鈴木忠志因此把它移植到戰後的日本,讓坐在輪椅上(因戰爭而受傷?)的男人在上舞台的暗處閱讀經典,讓飾赫庫芭/卡珊德拉的齊藤真紀也兼以二戰之後老婦人的身份,向神明訴說命運的淒涼。然而,更重要的,是鈴木把原劇本中赫庫芭的一句「神啊!我為甚麼要呼喚神們?我早就向他們祈禱,可是他們哪裡肯聽?」化而大之,佐藤亞希卸去了安德瑪姬的服裝,換上賣花女的短裙上場,她販賣的是青春的生命。安德瑪姬前此有一場被姦戲,那是這位赫克托夫人與二戰後日本婦女命運的有意交疊。既然天地無情,賣花女在哀憐過一位倒在神像前的婦女之後,乃把花丟棄在神像腳下。世人無力,諸神竟也無力——無論那是希臘時代的神,還是矢言「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薩。求神無用,劇終時充斥劇場的畫外音「I want you love me tonight……」(歐陽菲菲的〈愛我在今宵〉)便恰成最冷然的反諷。鈴木以閱盡古今中外的氣魄,以他的獨特舞台美學,為尤里庇底斯這希臘經典,創造了極具感染力的跨越時代的詮釋。

 

澳門雖小,這個藝術節卻辦得格局不小,其國際視野讓人眼前一亮。短短兩天之內我看的這三個有關女性的作品都各具風華。這個母親節的周末過得真有意思,我就是蒙克畫中感到迷惑的男人,但也更感充實而滿足。赫庫芭和安德瑪姬尤其在我心間縈繞不散,為母不易,生活艱難,每個生命都是實在而值得尊重。藉著藝術去惦念母親,真是這個平素只用飲食充填的節日的最佳安排。

 

澳門藝術節《茱莉小解》

評論場次:2018年5月12日,下午3時        

地點:崗頂劇院

 

澳門藝術節《女公關》

評論場次:2018年5月12日,晚上8時        

地點:舊法院大樓二樓

 

澳門藝術節《特洛伊女人》

評論場次:2018年5月13日,晚上8時        

地點:澳門文化中心綜合劇院

 

作者簡介:在香港中文大學取得其學士、哲學碩士與哲學博士學位,為香港資深戲劇研究者與藝評人,曾為香港演藝學院人文學科系主任。張氏為「致群劇社」創辦人之一,多年來為該劇團編導多部作品;自一九九六年至二零零七年經民間推選而被政府委任為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多年來均擔任其戲劇組主席。張秉權現為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董事局主席。

 

相片提供: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文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