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
第一次去上水北區大會堂看話劇,便是觀賞蔡錫昌先生改編和導演的舞台劇《鑄情》。《鑄情》還有一個小標題,名為「羅密歐與茱麗葉遇上牡丹亭」。一看這個標題便猜到導演想將中西文學的兩個經典愛情故事結合,在短短的兩小時內呈現給觀眾。此劇亦是「文化中國系列」的第三部,前兩部為去年上演的《水滸傳》和《三國》。北區大會堂的舞台不是很大,演奏廳能容納的觀眾並不很多,據筆者目測,當日(星期日下午)來觀賞《鑄情》的觀眾大概只有三十人左右。可能因為來觀賞的人不多,關於此劇的評論亦較為欠缺,在網上只找到一篇由何文光先生寫的評論文章。[1]因此希望藉著這篇拙作,讓大家可以透過不同角度去深入了解這一部由蔡錫昌先生構思了多年的戲。
緣起。源起
原來,2018年版本的《鑄情》源自大約六年前,當時浙江崑劇院院長兼藝術總監林為林先生向蔡導演發出邀請,希望以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和崑劇的《牡丹亭》作一個交叉風格(crossover)的演出,而當時暫定的演出地點包括香港、杭州(浙崑所在地)和英國的史特拉福鎮(Stratford-upon-Avon),亦即莎翁的故鄉。2016年是莎翁和湯顯祖逝世四百週年的重大紀念日子,本應是上演此劇的最佳時機,可惜因為各種原因,合作最後無法繼續。[2]而今天在香港看到的《鑄情》是由「香港戲劇工程」(即蔡導演在2008年創辦的劇團)製作,沒有浙崑演員的參與,全劇只有四位演員,分別飾演多個角色。其中較為年輕的男女演員陳仕文先生和黃頌明小姐同時扮演羅密歐/柳夢梅和茱麗葉/杜麗娘,而較為資深的演員杜施聰先生和黃劍冰女士則分別擔任湯顯祖和莎士比亞的角色,以及戲裡面的其他小角色。由於演員們都沒有正規的戲曲訓練,導演決定採用一種「形而上劇場」(metatheatre)的風格,即是將戲曲的元素刪減。蔡先生解釋,「《鑄情》的演員都不懂戲曲,所以當他們演出《牡丹亭》的部分的時候,只是一種模仿、一種的進入(當他們演《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時候與此同理);這現象與高行健當年在台灣排《八月雪》時,他要求戲曲演員『去戲曲化』有點異曲同工的味道。」[3]如果觀眾抱著觀賞傳統戲曲的心情去看《鑄情》,難免會有點失望,因為台上的唱念做打完全欠奉。雖然兩位年輕演員很努力地飾演杜麗娘和柳夢梅,但極其量只讓觀眾感到他們是在勉強地演戲。縱然服飾和台詞有些轉變,但他們演羅密歐/柳夢梅和茱麗葉/杜麗娘的風格沒有明顯的分別,建議日後若《鑄情》重演時,演員們可以在朗讀《牡丹亭》的台詞時加入一些古人的語調。不知道導演是否亦深明白演員演《牡丹亭》部分時的不足之處,使他在演出中加插了浙江昆劇院國家一級演員王奉梅老師演出《牡丹亭》的影像。王老師受過傳統戲曲的訓練,說唱的聲線自然比《鑄情》的兩位演員來得豐富,為台上的一些悶場增添了一些色彩。另外,導演選擇將《牡丹亭》的一些名句投射在熒光幕上,如第二場〈懷春〉裡面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雖然這種處理方式比較後現代和具時代感,但卻未能直接地打動觀眾。如果能使演員將這句著名台詞以朗讀或吟唱的方式說出,感染力可能會較為理想。
古今/中西對愛情的反思
如上述所說,北區大會堂的舞台不是很大,導演在舞台的佈置上採用了一種簡約的方式(minimalism),除了兩張椅子外,不見有太多的道具,麻雀雖小的劇場卻能使台上的演員和台下的觀眾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鑄情》總共有十二場,分別名為:〈開場〉、〈懷春〉、〈鍾情〉、〈綺夢〉、〈盟誓〉、〈質疑〉、〈訣別〉、〈寫真〉,〈愛神〉、〈撒手〉、〈爭議〉、〈超越〉。這十二個場景穿插著古今和中外,時空時而交錯,時而融合。在第一場名為〈開場〉裡,四位演員在台上像朋友般與觀眾閒聊,其中一位問道:「我們《鑄情》這部戲想和大家分享一個問題,就是愛情是怎樣產生的呢?」觀乎台下的觀眾,年紀都比較大,看上去是已退休或接近退休年齡的人士,這問題顯然在觀眾席上難產生太大共鳴。一向視劇場為一個教育平台的蔡導演,曾在2011年執導一部名為《愛情莎翁》的戲,主要針對中學生觀眾,在演出中結合了三部莎劇的選段,分別為:《羅密歐與茱麗葉》、《仲夏夜之夢》和《十二夜》。在演出結束後,蔡導演和該劇的演員與一群中學生進行了一個問答環節,藉此讓學生們對愛情有所反思,吸收了台下的熱烈討論。我想,如果《鑄情》能吸引多一些中學生觀眾來捧場,再由演員問他們同一道問題,「愛情是怎樣產生呢?」,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一定會有很多不可思議的想法。但觀賞《鑄情》當日,由於觀眾層比較不同,演員只能在台上自問自答:「據說有一個研究講過,一對不認識的男女互訴心中情三十分鐘,然後對望四分鐘,那麼,愛意就可以產生的了!」
蔡導演在不同的訪問中都屢次提到,他對於製作話劇有三大原則:人文關懷、社會觀照、時代氣息。他覺得話劇不應只是娛樂觀眾的一個手段,而是應能夠讓觀眾在離開劇場時對現今社會的問題有所反思。在〈開場〉的一幕裡,觀眾已經隱約地感受到此劇除談談情,說說愛外,更加包含了一層教育意味。如以下演員們的對話(女1[黃頌明 飾]、男1[陳仕文 飾]、男2[杜施聰 飾]):
女1:我們特別關心兩類的年輕朋友。
男1:一類是沉迷網上交友的朋友,尤其是女生!因為現在網上好多騙子,又騙心又騙金!
女1:雖然,當你空虛的時候,有人和你傾訴,又說愛你這個那個,雖然講的東西很無聊,但都挺窩心。但千萬不要真的相信他們講的東西!總之,想借錢或做其他不三不四的東西就別上當!
男2:另外一類就是有一些男生,初出茅廬,很想認識女生,但是沒辦法。唯有朝思夢想,發夢都掛住女生!
男1:所以,我們這部戲,是想為他們,即是你們,提供一些專家的意見!
(《鑄情》,第一場,〈開場〉)
而演員們說的「專家」,就正是莎士比亞和湯顯祖。在劇中,他們平排地坐在兩張椅子上,一個細嚐著伯爵紅茶,另一個從容地呷著鐵觀音,進行了一場超越時空的中西對話。不知道讀者們有多熟悉這兩位文學巨匠?莎翁(1564-1616)和湯顯祖(1550-1616)可算是同時期的人物,他們的生卒年份相約,而中國近年來經常以大國自居,向外強調西方有莎士比亞,中國則有湯顯祖。美籍華裔教授黃詩芸女士專門研究莎士比亞,她提到中國正在用莎翁的影響力去宣傳自家的劇作家。[4]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先生在2015年訪問英國時,曾把湯顯祖比作「東方的莎士比亞」。另外,中國文化部亦曾在超過二十個國家展出以湯顯祖為主題的展覽,從而與莎翁的生平和作品作出相應比較。[5]中國甚至於2016年在湯顯祖的家鄉——福州,建造了一個模仿莎翁故鄉——史特拉斯福的小鎮,名為「三翁」,以紀念莎士比亞、湯顯祖,以及著有《唐吉訶德》的西班牙小說家米格爾.德.塞凡提斯.薩維德拉(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6]
莎翁和湯翁的生卒年份不但相約,就連他們寫作《羅密歐與茱麗葉》(1595)和《牡丹亭》(1591,即萬曆19年)的時間亦相近。由於兩部劇作均膾炙人口,歷年來不同媒介都有數之不盡的改編。《羅密歐與茱麗葉》多次被改編成電影,而近年來白先勇先生亦馬不停蹄地在中外推廣「青春版」《牡丹亭》,從而吸引更多年輕觀眾欣賞崑劇之美。兩部劇作的主題確實有相似的地方,都是講述一對年輕男女勇於追求自由戀愛,雖賠上自己的生命卻在所不惜。與此同時,兩部作品都將「為愛而死」的這個主題唯美化。提起死亡,大部分人都會感到恐懼和恐怖,但這兩部戲的劇情卻將死亡變得浪漫,變得唯美。正如《牡丹亭》的名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但觀乎現今社會,情侶雙雙殉情的新聞已比較少聽到,反而較多因為吵架分手而殺死對方的駭人消息。這是否意味著現今難有如莎翁筆下這麼純潔的愛情?
《鑄情》有趣的地方是,它不但探索中西文學裡的愛情世界,亦加插了現代人的戀愛情景。在第九場〈愛神〉,導演播放了一段預先在尖沙咀天星碼頭外拍攝的影像,講述一對單身男女正在進行「極速配對」(speed dating),反映了香港的速食文化,與文學作品中那種對愛情的執著、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情懷相映成趣。在劇末,演員們不但帶領觀眾反思古今中西的愛情觀,亦對香港的社會問題作出控訴:
女:不過,正如我們早前的懷疑,今日的年輕人未必能夠達到詩人愛情的理想境界!
男:因為他們的愛情,都發生在現今的現實社會!
女:一個現代社會!一個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社會!
男:一個使年青人難以向上流動的社會。一個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的社會!
女:一個使年青人難以置業安居,
男:和結婚生孩子的社會!
女:所以,他們追尋即時的慰藉!
男:垂手可得的愛情!
女:不在乎天長地久!
男:只在乎曾經擁有!
(《鑄情》,第十二場,〈超越〉)
反建制和命運自決
筆者的博士論文是研究「香港後九七的莎劇」,其中有一章主要分析蔡導演的兩部戲——《凱撒大帝》(2012)和《深水埗李爾王》(2015)。這兩部改編莎劇和《鑄情》的共同點是,劇中人物對社會有著各種的不滿,於是以不同的方式作出控訴。例如《深水埗李爾王》透過刻畫露宿者的生活,批評香港政府的政策不足,和議員的偽善。而《凱撒大帝》則在劇作尾聲加插了一段十分鐘的默劇,描述香港市民在七一回歸日抗議,和在六四晚會中靜坐等等的場景。到了2018年的《鑄情》,劇中兩對情侶則以最溫和、最柔性的手法,抗議社會的制度。茱麗葉和杜麗娘象徵兩位勇敢的時代女性,她們希望透過自由戀愛去衝破家庭和社會對她們的枷鎖。茱麗葉決心反父母之命,不願意嫁給「富二代」的Paris伯爵,堅持命運自決,要嫁給一個自己心愛的人,哪怕對方是仇家的兒子。至於杜麗娘,雖然是千金小姐,衣食無憂,有婢女春香的服侍,但她不甘受制於家長式管治,想衝出三步香閨,細看姹紫嫣紅的醉人園景。雖然杜麗娘始終沒有如茱麗葉般在現實生活中付諸實行,但正如戲裡面飾演莎翁的演員說:「其實不論古今中外的社會對個人都會有壓力!在夢中我們可以做到現實生活中做不到的事情,可以算是一種反抗!」(《鑄情》,第三場,〈鍾情〉)於是杜麗娘在夢中反禮教,雖然未婚但卻和情人相依相偎,享受魚水之歡。這兩位勇氣十足的女性,代表著青年人手寫自己的命運,放在2018年的香港,細讀起來彷彿有另一種社會的隱喻。
[1]詳見〈鑄情〉,「何文光影此中尋」:https://homankong.wordpress.com/2018/05/06/鑄情/
[2]詳見蔡錫昌,〈關於《鑄情》—— 《羅密歐與茱麗葉》遇上《牡丹亭》〉,《鑄情》場刊,2018年5月。
[3]同上。
[4]The Economist. "Shashibiya, Meet Tang Xianzu: How China Uses Shakespeare to Promote Its Own Bard". 7 Jan 2017. The Economist. http://www.economist.com/news/china/21713912-there-flattery-friendship-how-china-uses-shakespeare-promote-its-own-bard
[5]同上。
[6]Eaves, Megan. "Shakespeare’s Sister-City: China to Build Full-Scale Replica of Stratford-Upon-Avon in Fuzhou". 12 Oct 2016. Lonely Planet Travel News. http://www.lonelyplanet.com/news/2016/10/12/china-replica-shakespeares-homet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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