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此文向木心致敬)
鄧泰山慶祝六十大壽,日前在港舉行獨奏會,全場滿座。
記憶猶新,五年前在文化中心「看」他演奏,當時不以為然,沒甚感覺。別怪我,在這樣的音樂廳,能「聽」出甚麼?長久以來,香港音樂圈有一傳言:凡於文化中心演出的,皆不能作準。
我起誓,此言不假。
謝天謝地,是次音樂會移師中環香港大會堂,一切作準 。
鄧泰山成長於越戰時期,幼時在防空洞練琴,轟炸機與琴聲此起彼落,提心吊膽。三十八年前,他是第一位參加華沙蕭邦大賽的越南人,也是首位奪得賽事冠軍的亞洲人。
背著民族包袱演奏蕭邦,額外傳神? 傅聰也是這樣。
上半場彈奏舒伯特與蕭邦的名曲,所謂standard repertoire。第一首《Allegretto》(稍快板)據說為道別友人而創作,主題反覆出現,表達不捨之情。這是舒伯特三十歲時寫的晚年作品。
晚年?對,他三十一歲作古了。天妒英才。
僅六分鐘演奏,鋼琴家盡顯身價:音色細緻微妙,變化若隱若現,大小調轉換妙到毫巔;造句流暢自然,沒帶多餘筆墨。彈來輕描淡寫,聽來卻憾人之至。
Less is more,這是功力。
奈何,鋼琴家文不對題,將「稍快板」奏成「慢板」。何解?我不服氣,回家再聽別的版本,方知其他演奏者也是如此。是約定?還是俗成?正如人們總愛將莫札特K. 467次樂章的二拍子彈得像四拍子一樣。我要抗議!
抗議無效,結構主義者大呼:「作者已死。」
也罷,能把音樂奏得如此唯美,速度慢而不拖,弱音鬆而不散。我無言,只能佩服。
再來舒伯特的《十二首德國舞曲》。鄧氏的演奏一氣呵成,去蕪存菁;他不求戲劇效果,也不講故事;只探索線條之起落緃橫,聲音的抑揚頓挫。舞曲,不是手腳之躍動,而是音符的交際應酬 。
Eduard Hanslick說:「音樂的內容就是樂音的運動形式。」沒錯,自律論者堅稱,音樂不必他律。
在觸鍵方面,鋼琴家主張撫鍵而不敲擊:音色溫潤柔順,晶瑩通透。孔子說,六十而耳順;鄧老師的琴音確實順耳。演出的前天,他到演藝學院授課,大受歡迎。
接著是蕭邦的《船歌》和《大波蘭舞曲》。對比1980年的比賽錄音,彈奏者顯然成熟了,老練了。無論在琴技還是理解能力上,都跟他現在的身型一樣——大幅增長。《船歌》主題的處理尤其精彩:為了營造搖曳效果,鋼琴家故意不在強拍切換踏板,好讓音符與踏板先後進出,各自形成獨立聲部。
鄧泰山此刻關注的,不只是旋律、和聲,而是更高層次的複調、對位。晚年的作曲家重視對位(counterpoint),看來演奏家也有此傾向。
鋼琴怪傑Glenn Gould,年輕就步入晚年。異數。
下半場演奏帕德列夫斯基的五首小品。它們不是standard repertoire,有其道理。Artur Schnabel說:「偉大的作品永遠比演奏家偉大。」我問:「次等作品配上頂級的演奏家,那又如何?」
樂迷,自有定論。
李斯特的歌劇改編曲《諾瑪的回憶》壓軸出場。越南鋼琴家表示,此曲特意獻給另一位越南鋼琴家——他的母親,蔡氏蓮女士,今年一百歲。生於文化世家,鄧泰山的父親是詩人,母親是鋼琴教授——贏在起跑線。
香港家長無不羨慕,可憐孩子在學校衝鋒陷陣,鬥爭比越戰高峰期還要激烈——可悲。
極速八度音、強勁和弦、跨手演奏、飛快音群,聽得大家血脈賁張,目定口呆。鄰座哥兒,不知怎樣弄來一副軍用望遠鏡,監視舞台中央;前排婦人閃光拍照,害得鋼琴家差點滑手;孩子們雀躍起來,我也忽然醒起:這是「喝采系列」,消費者理所當然。
可惜,是日「奏鳴曲」欠奉。那些總能在樂章之間咳嗽的文人雅士,慘無用武之地。
Encore:舒伯特 D. 960的慢板樂章——完美,完滿,完場。
從二等作品回到一等作品,滋味真好。
相比三等演奏家的「鋒芒外露」,鄧泰山的「沉潛內斂」,是第一等資質。
二零一八年六月六日,寫於烏鎮.木心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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