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曙曦導演的風車草劇團全新音樂劇《哈雷彗星的眼淚》,在宣傳上重貼提及《忙與盲的奮鬥時代》與《阿晶想旅行》兩齣前作,使人覺得三劇構成了「香港人忙(碌)與盲(目)三部曲)。《哈雷彗星的眼淚》劇中確有些歌曲、情節跟《忙與盲的奮鬥時代》與《阿晶想旅行》有點連繫,但劇本的做法就跟兩齣前作截然不同,《忙與盲的奮鬥時代》與《阿晶想旅行》由風車草劇團成員寫出一個個片段串連成劇場,每場戲各有一個獨立的短故事,而《哈雷彗星的眼淚》則找來黃詠詩與風車草劇團成員梁祖堯合寫了一個完整劇本,相比片段式劇本,這次創作完整劇本確實較難。
劇中一家人乘坐的客機誤入蟲洞,加上受到哈雷彗星劃過地球的軌跡所影響,令這個帶著執念的家庭能穿梭過去(如1986年)與未來(如2061年)的時空,從現在、過去和未來中便能使角色對家人及人生有更多更深的體會,而這些體會就供觀眾細味、思索生活的意義。科幻只是包装,戲是否好看亦不是純粹靠舞台上的視覺效果,靠的始終是角色與劇情能否寫得細緻精彩。
劇中每個家人是怎樣的一個人?各人有何獨特或平凡之處?跟家人相處時的心態如何?活得開心還是有很多煩惱?必須讓觀眾清楚、深入地得知這些問題的答案,使他們能產生驚訝、情感情緒被牽動等觀劇反應,才算是好看、成功的家庭倫理劇。以此標準來衡量,劇本教筆者感到有點失望,皆因眾角色經歷過現在、過去與未來的各種生活衝擊及比較後,筆者對每個角色的瞭解仍不夠多。
編劇刻劃得最完整的是爸爸(梁祖堯 飾),弟弟(即幼子,湯駿業 飾)返回自己未出世時告知爸爸將來會做生意失敗導致長期失業,提醒他别於失業時靠在天台種蕃茄不斷逃避現實,但爸爸跟弟弟的人生觀顯然不同,爸爸離世前的每場戲都見他無悔以種蕃茄作為人生最重要的工作,弟弟表面上似是個經常手持攝影機的藝術家,卻抱有「工作一定要賺到錢」的傳統觀念,「以興趣為工作」跟「賺錢最重要」的強烈對比,配合爸爸愛蕃茄愛到讓梁祖堯靠服裝燈光幻化成一堆蕃茄的奇特場面,使筆者聯想到同期公演的香港藝術節《中庸之幸福學堂》(鄧智堅編導)也有一段寫「家長想子女多賺錢偏偏子女想當農夫」的情節,看來兩劇皆針對賺錢壓力巨大的香港社會,指出生活有另一些可能性。
爸爸指責弟弟也沒負起養家的責任,基於編劇沒詳細寫出弟弟於工作和生活上面對怎樣的困境,筆者也就不清楚為何只有姊姊(楊詩敏 飾)負責養家。劇首弟弟說上學時曾有人冤枉他偷東西,這筆觸見童年/年輕時的陰影烙印在弟弟心中,或使他多年來不信任別人,但別人包括跟他有隔膜的家人嗎?筆者感到該陰影似跟弟弟的家人有關連,卻沒見編劇具體寫出關連是怎樣構成;弟弟又說自己是個敏感的人,劇中正有一場體現敏感的戲能跟弟弟那觀察力強的長處(跟弟弟喜愛攝影有關)緊扣起來,弟弟憶起自己曾用鼻涕阻止一群蟻走路,並說「螞蟻唔信自己」及用水殺掉所有蟻,這場戲寫得細膩兼情真,背後的意思似乎是:弟弟慨歎自己是社會上毫無競爭力的弱者,「唔信自己」和遇上鼻涕(挫折)便方寸大亂的其實是弟弟本人。以蟻的絕境比喻弟弟人生路上的無助和迷失,便呼應了梁祖堯以編劇身份於場刊中所寫的「只有擁抱失望,才能再談希望」,並跟《忙與盲的奮鬥時代》中「同心協力使蟻群的力量大得可以搬動巨大的食物」這充滿正能量的蟻社會狀況構成強烈對比。弟弟於殺蟻事件多年後仍生存,證明人縱使絕望也别放棄生命,活下去才可「擁抱失望」及有條件「再談希望」,不過多年來弟弟怎樣應付失望、絕望的挑戰?編劇卻沒寫出一些具體和可供觀眾借鏡的情節。
身為家庭收入主要來源的姊姊是地產經紀,「我唔想再窮」成為要賺到盡的她的座右銘,使觀眾易生共鳴,拿此角色跟現實中的工作狂、賺錢狂作個比較,諷刺的是姊姊除了被刻劃成「忙搵錢」外,筆者便對這角色認識不深,顯然編劇要表達「只顧搵錢的人生很單調」,單調得使姊姊要唱出梁栢堅填詞的〈忙形水〉以向觀眾抒發「要停停,對自己的致敬,旅行時看星」這身心疲倦中的渴求;媽媽(邵美君 飾)是個全職家庭主婦,但她心裡不想做家務,最想做的其實是當歌手和獨自去旅行,這角色見證了為家人付出的愛和所作出的犧牲,她於劇中唱出的「高歌遠行,增廣見聞,遇到好知音,喉就震」(梁栢堅填詞的〈肥媽出走〉)正是多年嚮往但不知要等多久才可實踐的願望。姊姊的渴求與媽媽的願望在楊詩敏和邵美君的演繹下都活現一份「堅強中的無奈」,那無奈感挺切合全劇的憂鬱調子,及使角色的處理更立體和有感染力;不過姊姊與媽媽的戲份亦有不足之處,就是二人怎樣面對家中那活得另類/產生不少家庭問題的爸爸、弟弟和妹妹(黃呈欣 飾)?劇中的相處戲寫得不見深入細腻,看後難留下深刻印象。
妹妹既似「局外人」又是個多變怪異的角色,劇中她被指是「弱智人士」但又坐輪椅,筆者難忘她於爸爸病重時從輪椅站起來並頭腦清醒地分析家人們的心境處境。無論是弱智、坐輪椅還是分析家人,黃呈欣演繹出來的效果都是「跟家人的關係格格不入」,似呼應正式演出前還未飾演「妹妹」的黃呈欣坐在輪椅上不斷反駁其他演員所講的東西(演出前告知觀眾的劇院規則)不合情理,使觀眾感到編導似是有心透過妹妹/黃呈欣隱喻現今香港社會常見的政治角力:敢於破格、心水清兼坦率的年輕人跟守舊的成年人之間的政治角力,前者會被後者視為「反叛激進」。看完戲後,筆者既記得妹妹說過:「大學讀政治」、「陪下屋企人最重要」(此言跟妹妹與家人的隔膜戲剛好相反),又知道妹妹曾當過妓女,在這角色上能見到不同人的化身或這些化身似身處於不同的時空,但一個化身跟第二個/第三個化身之間有何關連?情節寫得太瑣碎,時空太跳躍,便難使筆者看到當中的關連,亦看不出編劇為何把妹妹處理得難以捉摸。
導演將唐樓建築群、尖沙咀文化中心等香港景觀變成模型放於舞台上,使筆者聯想到劇中一家人正是香港社會不同人的縮影,我行我素的理想主義者、感到迷失或不安的人、賺到盡的身不由己者、難以觸摸或不甘生活沒變化的人……於社會上有多不勝數的例子。
劇本有不少欠完整和欠細膩之處,但從網絡上見到有些人喜愛此劇本,筆者猜想他們是喜愛劇中一些寫得很精警或有詩意的台詞、情境(前兩部曲沒見這樣的台詞、處境,估計是由黃詠詩執筆),如爸爸死前/彌留時插入他跟媽媽拍拖時的溫馨片段,片段中最動人的一段台詞涉及「人在宇宙中太渺小,機緣是由很多巧合組成的,有機緣就要珍惜彼此的關係」,這段台詞使筆者聯想到劇中一家人於嚴寒結冰的未來香港中一起用氈取暖的溫暖場面,溫暖中活現的是活下去的力量及肯跟家人溝通、分享的無分彼此之心。至於涉及「洋紫荊是由幾種花配種而成及不會結出果實」的台詞與涉及「頑固石頭和岩漿為泥土帶來養分」的台詞,則充滿針對香港社會而寫的政治隱喻。
導演安排小部分觀眾坐在大舞台上的觀眾席,使他們既可以零距離地觀看演出,又可以試當飛機乘客、食肆食客等群眾演員,但除此之外還有甚麼創作上的象徵或用意?筆者就未能看得出。
(原載於《CulturalMasseur.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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