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日記》:從梁山走到獅子山,路從來不只一條
文︰袁潔敏 | 上載日期︰2017年11月29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Carmen So
節目︰武松日記 »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日期︰03/11/2017
藝術節︰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潘惠森寫的劇目向來荒謬同時勾勒現實。武松走到2017,不再勇武,不再張狂,只是一個被貓戲弄被狗撒尿的失意中年──虎不是他打下的;連最有名的殺西門慶和潘金蓮這對姦夫淫婦的情節也是莫名其妙的就發生了。他懂得在乞丐手上寫不要放棄,卻早早放棄自己,連生存鬥志也幾近沒有。他也不是有志難伸,只是作為一個人在社會上無處容身才被逼走上梁山,和一群同樣未能幹一番大業的男人過著百無聊賴的生活。潘惠森一開始就把觀眾一般認知中水滸傳裡那個梁山好漢的英雄往事一一抹掉,開宗明義地指出《武松日記》只是一個空閒得可以晚晚寫日記的落魄中年七零八落的思考。因為他想寫的不是一個歷史小說中遙遠的人物,而是今天社會上每一個找不到生命熱情的枯燥靈魂。

 

《水滸傳》故事背景在北宋年代,那時女子講求三從四德,良家婦女都被隱藏地家庭的角落。理所當然地,這也是一部非常男性中心主義的小說。每一個梁山好漢把社會價值觀中男性必備,像是剛毅果決、發奮上進、頂天立地之類的剛陽氣質推至極致;相反,個人情感豐富、內心纖細之類的女性特質則不被需要和欣賞。但《武松日記》不再是一個只有男人的戲,青樓女子春花、秋月在演出開始時和原著的女性一樣只是個旁觀者,但隨著故事發展,她們漸成為武松世界中重要一部分,甚至乎最終眾人得以逃脫還靠她們協助男扮女裝。可見此劇捨棄男性主導的社會思想,嘗試貼近社會現實。而現今社會性別界線模糊,女性不一定沒有改變世界的豪情壯志;男性也可以陰柔懦弱,文靜而情感豐富。於是在《武松日記》中,編劇嘗試描寫這班鐵血男兒內心陰柔的一面:夜幕低垂之下,李逵吊高粗獷的嗓音哼唱滿載愁緒的歌曲、燕青對初戀情人念念不忘,終日借酒澆愁。劇作打破傳統中國小說中的性別氣質定型,讓觀眾不論男女也可對情節人物產生共鳴。

 

日記是私密的,不為誰而寫的,也沒有必要交代前文後理。畢竟在日記裡,抒發感情才是最大意義。武松在演出開首已解釋日記的用途為何:那是他的興趣,但也是瑣事,無事幹的時候便寫寫。所以這本日記語氣平實,沒有煽情的語調措詞。寫的都是有些日常瑣碎事,只有在細節間才流露出真摯情感。在經歷不同事件當中,一隻說人話的貓也不時出現和武松對話,問答當中思考人生意義。他們不時回顧之前的談話內容,提出新的問題,反映武松在不同階段的想法轉變,令故事脈絡更為清晰。編劇更利用其他角色如李逵、高陞客棧掌櫃等來作出對比。例如掌櫃從愛慕潘金蓮之後執迷於武大郎的獨門燒餅技藝,他對燒餅這樣無謂的東西傾注畢生熱情或許可笑,卻反照了武松的迷惘,更突顯他的本人的性格、行為和生活態度。劇作以人物角色和生活記事連貫起來,拼湊出武松個人和他身處的時代的整個畫面。讓觀眾仔細了解這個內向沉實,對人生迷茫又處處身不由己的武松。

 

這本日記大多是半夜無眠時的感懷身世,因此舞台調度上也捨棄了傳統劇場演繹名著時的寫實風格,反而利用一些後設劇場的手段打破戲劇的幻象,引導觀眾作出思考。像那隻穿得像小熊維尼動畫內的跳跳虎,還有昏迷的李逵和燕青於眾人逃跑時演員刻意抽離角色,助跑再騎到伙伴身上。而台上額外鋪設一個小舞台讓各角色上台下台演繹屬於自己的段落,那些設計都明顯要觀眾知道這只是一個現實世界的演出,避免只投入到這個水滸傳內的世界而忽略固中的命題。武松的日記一開始由春樓女子閱讀著,遇到寫得趣怪的段落還以嘲諷的語氣讀出,還讓觀眾以旁觀者的角度重新了解這一個由潘惠森與李鎮洲重新塑造的麻甩佬。漸漸的,武松自述日記的場景越來越多,從直接對話中和觀眾建立情感上的交流。觀眾不再只是被動的觀看者,他們聆聽,理解再思考武松的所見所想,然後發現,自己或許也羨慕以造燒餅為人生意義的掌櫃;或許也對李逵說的「內心有一座按捺不住的火山」身同感受;又或許也一直想不透,沒有捉老鼠的貓,和一隻老鼠有什麼分別。

 

的確《武松日記》故事比較平淡,沒有任何水滸傳中教人看得熱血沸騰的英勇事。但整體演出生動有趣。劇中不少黑色幽默的笑話,從起初武松的履歷表到武松李逵沉鬱地吟唱的嚇人歌聲,令故事增添諧趣,一改傳統水滸傳作品的嚴肅氣氛。編導潘惠森一貫利用十分地道的香港粵語的音韻節奏,撰寫諧音食字更甚是說唱台詞,令對白更生動活潑,更貼近觀眾。劇中加插了不同的表演方式,包括扮演貓、狗、蟾蜍的演員,還有一些仿中國戲曲的造手和腔調,令演出更具戲劇趣味。眾人尋訪名妓李師師時,在煙花之地談起青樓女子和達官貴人的風流韻事,一首《少年遊》為演出添上文藝氣息;配合劇首劇終時均有響起的《秋途秋恨》,為這部顛覆傳統的水滸傳改編保留一點東方古典情懷。

 

唯一是劇中某些荒謬的情節演繹得太過曖昧隱晦,像武松買雞血仿似做一個儀式的一段,篇幅甚長,但我沒辦法看出各個行動之間的關聯,雖然也不像藏有一些重要的訊息,但實在令觀眾不明所以;還有臨尾刺殺皇上時眾人的行動不夠乾脆俐落,若然武松當時真的以為成全李逵而死就是他生命的意義,或可再著緊一點會更好。

 

人生的路和意義,一向是潘氏劇作的常見命題。這次《武松日記》以日記為文體,平淡地寫出一個人在進退不能的人生中渡過每天的迷茫和鬱悶──那一個人可以是李逵、燕青、武松,更可以是在場每一位。而武松在最後也再一次總結了他對觀眾的鼓勵說話:路不只是得一條,慢慢行,總會找到方向。人生或許就如武松這一半日記,無無聊聊,帶點愁緒卻又不失趣味,最緊要是由始至終寫在乞丐手上的那四隻字──不要放棄。


(原載於《CulturalMasseur.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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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中央演講及戲劇學院文學碩士。於香港不同藝術機構及劇團,包括西九文化區表演藝術部(戲劇)、香港藝術節及神戲劇場製作或統籌演出,並於2019年與陳庭軒等人合作組成去劇場。藝術評論文章可見於三角誌、舞蹈手札等藝文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