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月,在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的迴廊中,隨著迴盪著的誦詩聲變成一片拍掌,第五届國際詩歌之夜完滿結束。今年國際詩歌之夜在總監宋子江及創辨人北島的帶領下,「非常任性」地請來二十三位來自世界各地的詩人,來港進行一連六天的文學盛會,一同討論詩,朗誦詩,當中包括阿多尼斯及谷川俊太郎等響負盛名的詩人,如果他們代表兩種高不可擧的文學山峰,這一連串夜晚,你將會為看到一片由詩歌連成的山脈而驚訝,這些山脈在每一届都會製作成三語翻譯的詩集出版。詩與音樂,是今届特別的地方,邀請香港作詞人周耀輝及中國搖滾之父崔健作為今届詩人之一,討論詩與歌詞的關係以及詩的音樂性等問題,在朗誦會時亦會半唱半誦地分享詩作。音樂表演亦是重頭戲,除了詩歌朗誦會中詩人之間為間場的音樂表演,亦有一場開幕音樂會「天機」,請來仲佐,周雲蓬及崔健,來一次由詩引發的搖滾音樂浪潮,其中周雲蓬以李杜古詩及北島的新詩"回答"譜成音樂,動聽而全不突兀。
2009年開始兩年一度的國際詩歌之夜,首届只有14位詩人,而外語及華語詩人各有七人,其中一場座談會為「史耐德與中華文明」,似乎整體依然以中華為核心。第二届雖增至20人,而華語詩人依然佔一半。至第三屆方達到合理比例,沒有一種詩的語言能佔主導地位,作為最具華文世界影響力的詩歌活動,更符合國際詩歌之原旨。而在國際之間除了詩的交流,不可避免地充滿有關於多元語言與聲音,生活與全球化,政治與革命等爭議,亦令這些晚上除了黑暗中亮白的詩句外,亦出現不少文化衝突的異彩。
本土政治與國際詩歌
雖然國際詩歌之夜強調國際,以及詩人如何可以走出政治,但每一届的題目似乎都能夠與香港本地政治緊緊相扣。首届以帕斯的文章「另一種聲音」為題,指出詩歌是革命和宗教的聲音之間的另一種,激情與幻覺,古老而異端,只要是真正的詩人,就能聽得見,而那2009年,正好有宗教霸權關注行動的大遊行,以及香港記者被新疆武警扣押的事件,隨著種種政治語詞變得敏感,聲音的發聲與禁聲,已開始展現於社會之中,需要透過另一種聲音表達。2011年第二届的主題「詞與世界」,以海德格對真理的思考開始,面對充滿行話與語言垃圾的全球化網絡世代,我們只能透過詩詞的語言,把世界重新解蔽,在紛擾之中看到世界的精神面貌,由11年阿拉伯之春與佔領華爾街的世界革命浪潮帶起,香港的政治抗爭意識,亦由佔領中環及反高鐵運動開始萌芽,在世界的政治氣候中找到個體的力量。
第三届的主題:「島嶼與大陸」,似乎切中中港矛盾日益加劇的13年香港政局,除了蝗蟲論,反水貨,反國教,幼稚園學位爭奪,爭普選大遊行等,佔中運動亦開始蘊釀。而這一主題意念來自鄧恩的詩句:「沒有誰是一座孤島,/自成一體;/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小塊,/是大陸的一部分。」,似乎意指團結,但島嶼一詞正詞正好與詩句產生異義:眾多周邊的島嶼正可自成一體,對抗全球主流文化與民族,島嶼象徵香港,亦同時是詩歌,討論會亦正面討論語言的跨界及全球化革命。時至2015年,經歷了雨傘革命的失敗,香港位處政治低氣壓,街頭反抗行動火光處處,各種衝突爭鬥不斷,第四届以「詩歌與衝突」為題,以戰後世界秩序的角度,重新考量我們意識中的戰爭與苦難相,詩歌能化解衝突嗎?這一届活動發生一件事件,其中一節詩歌討論會中,巴勒斯坦詩人扎克坦(Ghassan Zaqtan)和達爾維什(Najwan Darwish)拒絕與以色列詩人同台,這個安排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之失,而北島事後指出:「我認為應該超越政治,尤其是詩人,詩人的對談很重要,這是我最初的一个設想,但是没想到最終衝突還是發生了,我很遺憾。」幸而,在往後一場朗誦會中,雖然沒有對談空間,但他們還是同台誦詩。
香港在中美夾縫之間,作為全球化的政治舞台,國際詩歌之夜,一直以香港作為基地,把詩歌帶到香港各處,如讓詩歌帶到行駛中的電車,或微光的電影院,亦把國際詩歌匯聲於此,讓詩人在互相交流下,更能以詩破解巴別塔的詛咒。里爾克的安魂曲中寫道:「因為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某種古老的敵意」,第五届似乎稍稍離開本土政治,回到「古老的敵意」之中,回到有關詩學的古老討論中,但當生活面對資訊泛濫卻經驗匱乏的世代,面對高速變化卻意識單一的全球化,面對逃避生命之重與歷史苦難之間,我們應如何重新把詩歌置於生活之中?在這個政治抗爭已失去作用,未來看似再無光彩的香港,我們或許要回到古老的文化之中,在華夏文明中重新尋找文化的泉源,重新作為詩歌之樹的根莖,把詩句伸展到國際之間,或許這就是詩意的啟示,天機透過詩歌洩露出來。後年將會迎上十週年,雖然失去了持續贊助的鄧永鏘爵士, 但第六届的國際詩歌之夜,將會更加任性,更加盛大,而那主題會是甚麼?如果是與本土政治命運相連,那主題就是在得到啟示後,由在香港的我們去創建了。
生活與詩歌:台灣與香港的詩歌節
除了國際詩歌之夜,另一個詩歌節為聲韻詩歌生活節,但現在先把目光轉移到另一個華文文化重地台灣,一看他們的詩歌節的發展。先是由台北市文化局主辦的詩歌節:台北詩歌節自2000年開始,已進入第17届,整整18天密集式活動,除了一連串講座,工作坊,音樂表演,書展,還有一個駐市詩人計劃及跨領域詩行動,把詩化為劇場,文化行動,聲音詩的編演,甚至一些甚有趣味的詩人制憲大會,把詩意輕巧而好玩地投入生活與政治之中,其中政府大力支持及運作,除了提供資助及大量場地使用,如中山堂,會議中心,納豆劇場及青年旅館,同時又由黑眼睛文化執行,給予鴻鴻及楊佳嫻兩位策劃人極大的自由度。齊東詩舍主辨的亞洲詩歌節,亦有9位國際詩人來參與,與文創生活感的台北詩歌節不同,齊東的四天活動比較傾向創作心得及生命歷程的交流。
臺南則有第三届的淡水福爾摩莎國際詩歌節,由世界詩人運動組織PPdM,淡水文化基金會及數間大學共同主辨,邀請14位海外詩人與本地詩人交流並合作出版,一連七天除了發表會及詩會,更有帶令詩人及參與者遊走藝術場地及地道園區的旅程,一同寫玻璃詩,栽種及感受台灣人民生活,從這些生活互動中發掘詩意。由臺東大學主辦的臺東詩歌節,亦進行了六届,雖然只此一天,但以詩投入遊戲與餐桌之中,詩歌與生活有高度的融合,而以松山別館作為活動中心,位於花蓮的太平洋國際詩歌節,一連四天,雖不甚國際,但透過網絡徵詩及分享,亦帶來一點太平洋的詩風,尤其活動與松山別館極大配合,這是文化場地所生的天賜良緣。
回到香港,由聲韻詩刊獨力舉辨的聲韻詩歌生活節,雖然得到藝發局資助,但資助金額遠不足以實現一個詩歌節,第一届生活節舉行了講座,朗誦會,街頭音樂會,文學散步,手作工作坊,詩藝術展等一連串活動,展覽長達6星期,由策展人方太初,聲韻詩刊社長廖建中以及一眾義工持續努力,以及一眾場地的贊助下,才能在非常緊絀的環境中,實現到又一個慢活的詩意月份,活動更獲得[2016香港藝術推廣獎]。今年來到第二届生活節,以「跨越的嬗變」為主題,除了講座及創作分享,更舉行一場免費的搖滾與詩音樂會,一場以詩換攤位的手作市集,卡式帶設計展覽,以及在yes卡機放入詩句,瘋狂地在資本主義中用堅持著反商業的活動,極力地提升香港社會的文化意識及參與度,香港還需要大力推動文化活動,尤在個人及功利主義主導的社會中,需要有一班愛詩之人,義無反顧地以詩歌投入生活。但是詩歌節的運行極費心力,在缺乏場地提供,資金贊助及文化政策支援下,更要求文學活組織及活動公司化,帶著成果效益評估甚至自負盈虧等商業要求,最後是赤字預算及減損自由度的重重規管,對策展人及創作人無疑是雪上加霜,策展人方太初更笑言,上届忘了寫策展語,而今届可能是最後一次寫了。但我們深知詩歌之可為,正如深知詩歌節之必要,又如策展人所言,面對這個變與不變的社會,我們選擇以創作回應。作為極少數的詩及愛詩之人,在勞碌的香港注入詩意,是我們生活的必要,努力以詩句反抗,進行一場詩歌的革命。
(原載於《CulturalMasseur.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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