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暗而冷凝的觀眾席,伸手極其量只見到朦朧的五指。台面有一個與舞台一樣闊、白色的反光拱頂,而拱頂以上用黑幕遮蓋著。舞台儼然一個白色的山洞,除此以外空無一物。導演以極慢的速度,感覺多於數分鐘,去調暗觀眾席的燈至全黑,故意營造如此昏暗的環境,好讓觀眾的心神定下來。
這樣做是有其必要的,因為《夢與狂妄》十分細緻,變化相對慢而細微,對觀眾的專注力及投入度要求極高。筆者相信有相當部分的觀眾,不會喜歡這個作品。的確,若入場是為了找尋驚喜及娛樂的話,這作品一定讓人失望。作品以奧地利詩人佐治.特拉克爾(Georg Trakl)的詩作為文本,非故事與非線性的敘述已經讓人難以捉摸。大部分時間,演員都是在昏暗的舞台上演出,觀眾大概只看到他身體的姿勢,面部表情則很模糊。導演營造出來的黑暗環境奪去了我們的視覺,最後只有依賴聽覺、視覺及全神貫注去感受。若要形容演出的畫面,我會認為是類似當我們注視著光源,然後閉上眼睛所看到的殘光一樣迷濛。
靜謐的森林、深藏黑暗中的秘密、無盡的痛苦及死亡的陰霾是特拉克爾的詩作裡永恆的意象。特拉克爾27歲自殺而死,一生糾纏於濫藥、酗酒及亂倫,他將所有常規打破,但他並不是瘋狂。從詩作中,我們感受到詩人洞察了自身的慾望和幻想,也領略了黑暗的意義,坦然地走向死亡,獲得了真正的恬靜:
墓中的骨骸走下樓梯,
小山旁折斷的十字架默默無言,
紫紅的晚風,散布檀香霧的甜蜜。
啊你們,黑漆的口中破碎的雙眼,
當孫子在溫和的瘋狂裡
孤獨地思索更黑暗的末日,
頂空寂靜的上帝合上藍色的眼瞼。——《黑利安》
當了解詩人的作品及其人生,就能意會到,導演銳意要營造詩人心中的暗黑而寧靜的世界,借舞台讓觀眾更加接近詩作的靈魂。而觀眾不單是旁觀者,更是活在這洞穴裡的人,聆聽這個洞穴裡,深埋著普世人所共有的恐懼、矛盾與夢的回音。
導演為了建構詩的境界,不在詩歌的文字/意象上,反而從感官設計上入手:燈光調暗讓黑暗籠罩舞台與觀眾席;至於寧靜的氣氛,作品所用的是聲效而不是配樂,沒有明顯的旋律之餘,也偏向低沉而穩定的音調,觀眾的心跳與呼吸自然而然慢下來。導演選擇用獨腳戲形式,由一位男演員慢慢讀出詩句,他的聲音在如此黑暗與靜謐的環境下,更為響亮。恐懼、痛苦、沉鬱、喜悅與期望,所有詩歌承載的情感只能靠他的聲線傳遞。縱然演員有動作及台位,但整體而言是簡約的,更不是具象的。動作此刻或許為了喚醒演員對情感的身體記憶,好讓他的聲線能準確表達那些感受。演員所「扮演」的,在筆者的角度而言,不是詩人特拉克爾本身,而是詩歌。這或許並不是最佳的詞語,與其說是「扮演」角色,演員其實在舞台上經歷,甚至活出作品所帶動的情感,並有技巧地以身體及聲線表現出來。演員在此刻,是詩歌與觀眾間的橋樑及中界。
可想而知,這個作品的整體節奏是慢而沉重。導演在幾處以微弱的紅色、藍色及黃色的光照亮了舞台,擴闊了空間,讓觀眾的視點不只集中在演員身上,使作品的節奏有了變化。雖然特拉克爾被稱為黑暗詩人,但常常以顏色入詩。紅、藍、銀白、金黃是常見的顏色,有研究指出,藍花在特拉克爾的作品象徵秘密、永遠可望而不可求的慾望、以及他母親瑪利亞;「白色」或許是代表妹妹格蕾特,而「銀白」意味著罪惡的淫慾,例如「血從妹妹銀白的傷口緩緩湧出,而一陣熾熱的雨淋濕了我……」。
筆者特別欣賞燈光細節的處理,這次不是使用劇場慣常用掛在觀眾頭頂上所見的光源,估計因為那些設備光度太強而不合適;同樣道理,字幕的光也被調暗。為了保持觀眾席的黑暗,觀眾頭上只有觀眾席燈,並沒有其他光源。而在舞台最近觀眾席的邊緣上,裝置了一條長長木箱,相信入面是類似LED的光帶,來製造微弱的顏色。這讓我一邊看,一邊想起James Turrell的裝置作品。
在導、演及設計各方面,《夢與狂妄》是簡約劇場中的佳作;是詩與劇場結合的一個好例子。但不得不承認,雖然對德國文學有興趣,但筆者孤陋寡聞,在入場前對詩人認識幾乎是零。看畢演出,再去查找詩人的資料後,才能細味到作品的細節。在缺乏文化基礎下,同時作品又要求觀眾如此專注地聆聽與感受,席上的我,以及為數不少的觀眾,都看得確實有點吃力。
(原載於2018年4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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