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看戲,由年初以描寫香港回歸二十年變遷的「香港家族」三部曲開始,到年底十二月以雨傘運動過後數年為場景的《聽搖滾的北京猿人》來結束,剛好象徵了2017年香港劇壇的情況——「香港」或明或暗地,總在舞台不遠處。
而舞台上這個「香港」課題,不同的創作人各以不同的形式處理,題材上不少跟香港雨傘運動後的政治環境或人心狀態有關。回想去年觀賞過的四十多齣本地演出,近四分一的作品,都跟現況有關,較早兩年為多。的確,2014年的兩傘運動雖然落幕,但事件仍未「完結」,之後發生的旺角事件、年輕人被起訴、議員被取消資格等,餘波不斷,我們身在其中,可以如何自處?而創作人在沉澱過後而有所回應,也是理所當然。
暗的借題發揮
戲劇要能與觀眾產生共鳴,有時直寫其事,但有時在暗處亮一下,亦夠人深思。去年有不少的作品,都在暗裡回應香港所發生過的事件或現況。
其中,趁著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誕辰五百周年,兩個有宗教背景的劇團均推出關於這位改革家的製作。「福戲網絡」的版本其實是重演,以客觀敍述的手法講述述馬丁.路德的事蹟,並沒有在內容上意圖今古對照,但觀眾還可自行對號入座。而「真証傳播」的則是首演,以音樂劇形式講述馬丁.路德對當時教廷的種種行為,作出了鞭撻,而帶來宗教改革之路。這版本著重他的主張對年輕追隨者的影響,強調年輕人帶領農民起義而最終犧牲的事件,明顯地對照香港情況。有些台詞挪移了一些這幾年經常聽到的字眼和批評,雖然這些對照流於表面,但顯然對年輕人的犠牲有所感慨。
同樣是借題發揮,「演戲家族」的《仲夏夜之夢2.0》則較為有機。創作人在2017年的重演版本,加強了年輕人追求自由,反對強權的題旨,以及對「如果可以重來」的歎喟。這個改動,在兩場戲最為明顯。其一是對著仙王,年輕人寧死也不肯回到沒有愛情自由之地,橫刀自殺,以及最後一場,國王下令懲罰一班雜牌軍演員;創作人在這兩場都插入了回帶的段落,展示了當權者如果改變心意,事情的結局可以如人意得多。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既有神仙精靈,天馬行空地加進了回帶重來也就不覺突兀。
《仲夏夜之夢2.0》劇照(取自「演戲家族」Facebook專頁)
回顧歷史,觀照當下是「一條褲製作」《1967》給我的感覺,雖然說的是五十年前的香港歷史,但1967年的歷史近幾年正悄悄地被改寫,也就引發創作人以此為題,而首演時正值雨傘運動,據悉已有了兩個年代參照的部分,讓演員抒發所想。這次重演,在最後的演員自白環節,就有了不同的內容。以1967年對比近年社會環境,也是一個讓年輕人抒發看法的機會。一條褲製作專以紀錄劇場形式排演跟香港歷史或社會事件相關的演出,2017年也推出了另一個製作《時代紀錄者》,以近年備受衝擊的傳媒為主角,透過本地或內地來港工作的傳媒口中,刻劃了在這波濤洶湧的時代中,所謂社會良心的傳媒從業員,面對一個怎樣的狀況,處於一個怎樣的心理狀態。當中處境與考量,在場觀眾也應有所同感。
其實,一條褲製作去年也舉辦了紀錄劇場節,幾個劇團以不同的紀錄劇場方式,探討了上世紀中葉的內地逃港難民潮、本地外傭,以及跨性別人士的情況。雖然與政治無關,但也足反映近年社會變化引發劇場人對社會現況的關心。
還有幾個小劇場原創作品,以不同的場景或形式,暗自表述了對雨傘或當下社會的感覺:「小劇場工作室」的《一片天》和默劇作品《全日禁區》,通篇隱喻了香港政治現狀——前者採用寓言形式,以戰爭比喻這幾年的社會運動,後者則明言雨傘後市民對當下的感覺。而「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作品《原則》,則以學校隱喻了當今的社會。學生與校長對所謂原則觀念的分歧,多少可看作香港青年對掌權者/政府/建制的不滿的寫照。
明的直面現實
而2017年中,直寫香港現狀的,則有香港藝術節製作的「香港家族」三部曲及「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的《聽搖滾的北京猿人》。前者以香港回歸二十年內的三個重要時期為焦點,後者則更嘗試連結俄國、法國大革命,以及法國考古學家德日進以及北京猿人故事,以之表達許多經歷了,甚至是投入過各個社會運動的青年的心理狀態,普遍瀰漫的無力感。但時間則設於幾年後的未來。
「香港家族」三部曲是以通俗劇形式,以一家人作為香港的縮影,以他們的三次飯聚來呈現回歸前後、沙士過後及2017年特首選舉前的社會狀態,觸及不同時期香港人關心的議題:九七時的移民潮;沙士時期的人心惶惶及社會狀態;過去幾年社會上緊張的人際關係。儘管三部曲的構思來自同屆藝術節也有上演的「紐約公共劇院」製作《大選年的家庭》,但在時間維度上長得多,也應是首個以小喻大,嘗試全面檢視回歸後香港社會變遷的作品。龍文康設計的角色頗能代表香港不同階層及政見(或無政見)的心態,而且聰明地不設定立場,讓不同立場人士各取所需。儘管一些關係如(並無血緣關係的)叔侄戀有點牽強,但整體還是能兼顧到不同方面。最後以「自己屋企自己救」作結,當然多少是良好意願而已。
《聽搖滾的北京猿人》劇照(取自「前進進戲劇工作坊」Facebook專頁)
而《聽搖滾的北京猿人》的結構宏大,以契訶夫的《海鷗》連起二十世紀初俄國女演員與以演員為職業的女主角這兩條線,而北京猿人則將身兼哲學家、神學家及考古學家的法國神父與曾積極參與社會運動,現在則專為文化局拍宣傳片的男主角連在一起。三條線互相參照、滲透。編劇胡境陽將這幾年許多人心中那份無力感,相當細緻地在男女主角身上反映出來。當年演過《海鷗》的俄國女演員,也曾參與俄國大革命,但革命過後,人們是否得到自由和民主;德日進與女友人的對話,則是對人類是否一直走向美好的質疑。胡境陽對無力感沒有提供答案,但提及德日進所著的《人的現象》,也許是編劇暗自冀盼的結果吧。
當然,香港的問題何其複雜,可呈現的面向也殊多。而且,戲劇並非用來解決現實問題,2017年這些作品,創作人讓自己及觀眾透過創作思考或反省現實的種種,也就是戲劇應有之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