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藝術節繼2016年的《李太白》後,再次邀請尤聲普、羅家英兩位粵劇紅伶於今年擔綱演出《霸王別姬》一劇。《霸王別姬》本為勵群劇團演出的中篇劇,在1995年擴寫成長劇,是次演出的版本,則由製作團隊再作修訂。同樣以歷史人物的不同階段敷演成劇,《李太白》成功以「醉」作為線索,展現編劇設想李白在「醉」、「醒」之間的人生取態;《霸王別姬》加重韓信的戲份,卻未能與項羽、虞姬的故事線互相扣連,三個小時的演出,雖然能讓眾位老倌各有發揮,但卻如折子戲串演,不像一部完整的全劇,劇本的情節結構似乎未臻完備。
粵劇《霸王別姬》與京劇版最大的差異,是粵劇版加重了韓信的戲份,與項羽、虞姬的故事形成雙線結構。韓信於京劇版中亦有出場,但只為次要角色,情節仍集中在項羽誤信李左車、虞姬力勸不果、項羽終中計致敗之事;唱段亦相對集中在項羽與虞姬之上[1]。粵劇版的下半場保留了項羽中計、兵敗別姬的基本情節,但在上半場添寫了第一場〈漂母飯信〉、第三場〈月下追賢〉,演韓信受漂母接濟之恩,以及蕭何月下追韓信兩個片段。參看現存「八大曲」《韓信棄楚歸漢》的唱段,估計這兩場應由編劇於古本中取材改編,成為《霸王別姬》的另一重要故事線[2]。另外,編劇亦添寫了第二場〈鴻門會〉,寫范增佈局欲殺劉邦,卻因項羽優柔寡斷而使劉邦逃出生天,佈下項羽戰敗的伏線。
加入〈漂母飯信〉、〈月下追賢〉兩場有關韓信的片段,雖然讓演員一展唱功,使演出效果更豐富,但以劇情結構而言,卻未如理想。單以韓信的故事線而言,劇本對韓信棄楚歸漢過程的交代,實在不算清晰。第一場〈漂母飯信〉寫漂母提出劉邦才是帝王之才,但韓信不以為然,仍決定投奔項梁;到了第三場〈月下追賢〉,韓信只不過第二次出場,但劇情的時空已跳到韓信棄楚投漢之後。韓信先後被楚國、劉邦薄待的過程,演出完全沒有交代,只是在韓信、蕭何的唱詞、口白中輕輕帶過。「八大曲」《棄楚歸漢》之中,詳寫韓信棄楚之後喪母、斬樵、投漢受冷待等情節,《霸王別姬》礙於篇幅所限,這樣的編排雖屬無可厚非,但不熟悉韓信故事之觀眾,單憑演出三言兩語的交代,實不容易掌握劇情發展。而將韓信與項羽、虞姬拉上關係,在粵劇中亦並非《霸王別姬》獨有[3]。惟是《霸王別姬》中的韓信,在上半場與項羽、虞姬二人並無任何對手戲,直至下半場九里山會戰時,才與項羽初次在台上碰頭。韓信的故事,可說是與「霸王別姬」的主題故事接近沒有任何關連,綜合全劇觀之,實有結構鬆散之感。
至於項羽、虞姬的故事線,亦與韓信的片段存在相似的問題。在第一、三場以外,粵劇版亦添寫了第二場〈鴻門會〉。這一場雖然成功塑造項羽的性格形象,但項羽、劉邦在鴻門會後的勢力消長,在演出中亦無詳細交代,加上中間又夾雜了兩場韓信的戲份,未能為下文項羽兵敗作足夠的鋪墊。而本應身為故事另一主角的虞姬,更直至尾場〈霸王別姬〉才正式出場,若非對故事本來有相當認識的觀眾,單憑演出的編排,恐怕未能投入劇情。另外,按藝術總監尤聲普於場刊中所言,粵劇本來亦有以古腔演出的〈烏江自刎〉,但《霸王別姬》的劇本,卻至〈別姬〉便告結束,個人認為欠缺烏江自刎一場,無法進一步描繪項羽英雄末路的處境,亦是劇本與演出另一遺憾。
本劇此次重演,製作團隊再度精簡劇本的內容,翻看原裝劇本,演出主要保留各場重要的情節與唱段,刪去相對次要的枝節。例如劇本下半場本來保留了京劇中項羽誤信李左車詐降、虞姬相勸不果的情節,演出則將李左車一角完全刪去[4]。演出的每一場戲,分別展現了項羽、韓信兩個角色於不同時期的處境,但每個段落之間,劇情與角色轉折並無明確交代,蕭何、漂母等角色更只出場一次。若是常看粵劇的觀眾進場觀看此劇,透過演員的唱做,自然能感受到演出的魅力;但對初次接觸戲曲或粵劇的觀眾而言,演出重表演、輕情節的編排,或會令他們難以理解角色、劇情的發展,致有無所適從之感。
雖然劇本有不少值得斟酌之處,但不能否認,演出如折子戲串演的編排,反而讓演員能集中發揮,參與演出的尤聲普、尹飛燕、阮兆輝、新劍郎、廖國森、林寶珠、溫玉瑜等資深老倌,均能各司其職,尤以飾演項羽的尤聲普令人印象深刻,唱做一絲不苟,絲毫不覺台上霸王於台下已屆八十高齡。梁兆明飾演韓信,前段落拓失意、後段運籌帷幄,演繹亦恰到好處。宋洪波、吳立熙等年輕演員亦十分稱職。
各位演員的演出雖然認真嚴謹,可惜間中仍有忘詞情況。個別資深演員的唱詞、唸白,更有六至七成均是臨場發揮,完全不能對上演出字幕。例如第二場有一句【七字清】,劇本與字幕本為「痛陳肺腑在當堂」,但演員唱的卻是「今時看罷你心腸」,雖然與劇本前文後理對讀,後句並無不妥,但以文辭而言,似以前句略勝。如前文所述,製作團隊曾經再次整理劇本,估計唱詞、唸白應經過再度修改,故不排除演員台上唱唸之文字才是最後的版本,但演員與負責字幕的人員是否應該事先溝通,以免出現字幕不符演出的情況?粵劇演員演出工作繁重,忘詞的情況並非少見,但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例如劇中有一句唱詞言劉邦「知人善用納英賢」,演員錯唱成「知人善『妒』」;第二場全體演員更錯將「樊噲」錯讀「樊『儈』」,令人啼笑皆非。
演出字幕之中亦有不少錯別字,例如劇本與演員唸白均作「賢臣擇主難」,字幕卻錯作「賢『王』擇主難」、「驍勇善戰」誤作「『饒』勇善戰」、「秋風蕭索」誤作「秋風蕭『素』」。「驍」、「饒」之誤,早見於出版成書的劇本結集之中,粵劇劇本多為編劇或抄曲者親手繕寫,或有不少筆誤,但出版與演出都是面對公眾,是否應該事先校對清楚?藝術節為國際藝壇盛事,工作人員自然事務紛繁,但只望在這些旁枝末節上,也能多加注意。
《霸王別姬》的演出,相當偏重演員的發揮與表演,令劇情的結構與呼應相對變得次要,若觀眾未能掌握演員表演的精粹,恐怕會被演出文本的鬆散結構影響觀感。今年藝術節另一粵劇演出《百花亭贈劍》,則大刀闊斧刪減劇本,更將結局重新編寫,可惜結局的編排與背後反映的價值觀,似乎不無值得商榷之處。藝術節素來注重擴展年輕觀眾,但參閱藝術節青少年之友《霸王別姬》的導賞手冊,雖然包括了「霸王別姬」故事背景、粵劇基本介紹等資料,但對劇本本身的介紹似乎仍嫌不足;而《百花亭贈劍》更似乎只有導賞活動,於網站上未能找到導賞手冊。不知道年輕觀眾單憑導賞手冊、活動的資料,結合他們觀看演出期間的觀感,是否已經足以吸引他們再度入場,觀看其他類似的演出?除了安排參觀綵排等活動,藝術節應該如何向年輕觀眾提供足夠的導賞資訊,讓他們在了解不同節目值得欣賞和需要注意的重點之後,才真正進入劇場,似乎仍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1] 本文參考兩個版本京劇《霸王別姬》劇本,分別載於梅紹武、屠珍等編撰:《梅蘭芳全集(第二卷):梅蘭芳演出劇本選》(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頁87-112、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京劇叢刊(第二十二集)》(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4年),頁1-42。兩版除第五場差異較大,其他內容大同小異。京劇《霸王別姬》劇本共分九場,第八場、第九場演霸王別姬、烏江自刎,前七場寫韓信設計,派李左車詐降,虞子期、虞姬勸項羽小心提防不果,終致項羽於九里山中計兵敗。文本雖塑造項羽有勇無謀、虞姬冷靜慧黠的形象,但「別姬」一場之前的劇情略見簡單與平淡。上海京劇院於近年重排《霸王別姬》全劇,部分情節經過調整,並曾於2015年中國戲曲節在港演出。
[2] 對照《霸王別姬》與「八大曲」的曲詞,前者明顯化用部分〈月下追賢〉之曲調與曲詞;而《霸王別姬》中〈漂母飯信〉的曲詞與編排,則與「八大曲」相差較大。葉氏原裝劇本載於吳鳳平、陳鈞潤合編:《葉紹德粵劇劇本精選(漢英雙語)》(香港:香港大學教育學院中文教育研究中心,2013年);「八大曲」之曲詞載於香港大學教育學院中文教育研究中心出品:《嶺南餘韻:梁以忠、梁素琴嶺南八大曲唱腔藝術研究及傳承》(香港:香港大學教育學院中文教育研究中心,2014年)一書所附光碟中。網上亦有流傳「八大曲」之錄音及曲詞,不另錄出。
另外,京劇亦有《蕭何月下追韓信》一劇,為周信芳編撰。演出〈月下追賢〉一場前,有一小段蕭何驚聞韓信出走,故趕忙追出的內容,似乎與京劇安排相似。但因原裝劇本中並無此段,或是是次演出修訂,由製作團隊額外加入。
[3] 朱永膺編《粵劇三百本》(現藏於香港中文大學戲曲資料中心)中,便有《韓信一怒斬虞姬》之劇本,由新馬師曾、芳艷芬、梁醒波分飾韓信、虞姬、項羽,年份、編劇待考。另,1957年由關德興(飾項羽)、任劍輝(飾韓信)、鄧碧雲(飾虞姬)主演的粵語戲曲片《楚漢爭》(又名《霸王別姬》),雖然現存拷貝只餘約一小時的殘本,但當中亦有安排虞姬欣賞韓信之才,欲向項羽舉薦,但項羽不以為然,終令張良以賣劍為名,說服韓信棄楚歸漢之情節,韓信與項羽、虞姬有不少對手戲,與藝術節的《霸王別姬》相距甚遠。因《楚漢爭》與《霸王別姬》同樣以【悲秋】小曲作為「楚歌」寄調,又使用【俺待要】牌子作唱段,故不排除葉紹德改編之時亦有參考《楚漢爭》。
[4] 按《葉紹德粵劇劇本精選(漢英雙語)》所載,由吳鳳平、李真瑜撰寫的〈《霸王別姬》劇本考證及賞析〉一文(頁518-521),葉氏的劇本尚有「項羽與虞姬在打獵時相遇」、「呂后和張良輔佐劉邦定關中」、「虞姬為了實施誘敵之計,親自出面勸說呂后,並放呂后歸巢」等情節,並指劉邦、呂后在葉氏筆下,為「僅次於男女主角的人物」。可惜書中所載的原裝劇本,以及是次藝術節的演出,均沒有以上情節,劉邦只於〈鴻門會〉一幕出場,呂后更從未在劇本與演出出現,未知作者所據何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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