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樑假聲之美:記參齊茲與香港城市室樂團
文︰傅瑰琦 | 上載日期︰2018年1月22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主辦︰香港城市室樂團
地點︰香港大會堂音樂廳
日期︰7/10/2018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音樂 »

一個在童年時已能唱出莫札特的《魔笛》裡夜后的花腔詠嘆調的男童,長大後成為了一位斐聲國際的假聲男高音。而「香港城市室樂團」這次,就請來了這位技藝不凡的聲樂家參齊茲(Max Emanuel Cenčić),聯同客席指揮家巴克拿(Christopher Bucknall),演繹巴羅克時期與古典時期的閹人歌手(alto castrato)的歌劇選段,與其他器樂作品。

 

要培養高男高音這一類別的聲樂家,成果比一般男高音更是可遇不可求,除了要通過後天訓練外,天份與先天條件亦非常重要。即使打通了音域的關卡,但怎樣可以掌握一把完美漂亮的聲線似乎更加重要。特別是在演繹女聲的歌曲時,聲線的控制著實極之重要。「男唱女」的類別,在訓練與實踐上困難重重(聞說「女唱男」能學得好又成功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但一旦成功後又可以成為驚為天人的天籟之聲。

 

這晚音樂會的節目安排以「梅花間竹」的形式,分別以樂團主奏曲和歌劇選段輪流奏出。在巴克拿的帶領下,一開始演奏的J.C.巴赫的《降B大調第二交響曲》,在單純乾淨的弦樂聲中,已感受到城市室樂團的團員,對於「復古」式的演奏方法下了很大的心思。他們擺脫了一般運弓的常規方法,以較為頭重尾輕的弓法,仿效傳統巴羅克時期以短琴弓的奏法,也擺脫了揉弦的技巧。到了第二樂章,管樂組有更多發揮的機會。而雙簧管首席黎燕欣(Leanne Nicholls)的獨奏片段非常溫柔且溫暖。第三樂章的整體合奏表現非常優秀,在快速的片段整體上合作很整齊,而且充滿趣味,活力十足。小提琴組表現更是優異。

 

參齊茲演唱了兩首韓德爾的歌劇《凱撒大帝》裡,凱撒唱出的詠嘆調〈願埃及土地上的棕櫚葉〉和〈救我離危險深處⋯⋯微風啊,請憐憫我》。當參齊茲演唱第一首時,已發覺他的聲音非常圓潤,不同於一般聲樂家很凸顯的音色。他在連音的炫技快速長句中的花腔起伏,突發的力量隨意可得,對他而言,看似輕而易舉。而單以觀察,參齊茲以頭腔與太陽穴為主區的發聲極之漂亮。而第二首一開始,城市室樂團的演繹非常復古,相當動聽。參齊茲在這首的表現令人相當著迷,當中的感情變化較大。他在輕音的地方最為漂亮,有著如泛音一般的輕型透明感,餘韻隨著空氣,向著音樂廳的天花頂部飄去,慢慢消失。這種以假聲為主的演繹方法,為聽眾帶來了一種超脫現實的迷樣感覺。樂團與獨唱的合作非常優秀,巴羅克時代的古樂風味極之濃郁。

 

在巴克拿的領導下,樂團在文西(Leonardo Vinci)的《艾彼迪亞》序曲(Overture to Elpidia)中的表現,特別是在小提琴組的弓法運用方面,比先前更加有古樂的韻味,團員們對於長短不同弓法的運用、對於樂曲活力的表現,更得心應手。尤其是在長而快的弓速上的表現,那種復古味道的拖弓更令人讚賞。擔任古鍵琴演奏的鍾裕森,在中段的表現較突出,感覺非常瑰麗。第三段中,雙簧管在裝飾顫音上的演繹、,在這首序曲的末段所帶動的靈巧感,還有低音弦樂配合古鍵琴的短音演奏方面,都能夠充份地把巴羅克時代的節奏感展現。

 

參齊茲演繹了包波拉(Nicola Porpora)兩首來自歌劇《波呂斐摩》(Polifemo)的詠嘆調〈幸運的小綿羊〉及〈那怪物,那怪獸〉。他在第一首裡,音色結實穩定,震音寬廣,在溫柔的旋律當中卻要表現一些頻密改變的重複音符。他在抒情的長音樂句中,非常輕鬆地運用上胸前的共鳴位置,毫不費力地表達出樂句的美態。而第二首較快速的歌曲,基本上是上一首的一個延續,但除了頻密多音符的連音句外,更多了一些講求飽滿力量的突然重音。參齊茲的換氣幾近不被察覺,只有在一些明顯的換句時才輕輕吸氣,但力量已經能夠持續以支撐下一句炫技的樂句。而在低音區的音色,參齊茲卻可以迅速地拋下假聲,以達至一個很有力量的低音,所以樂句中的音色變化相當漂亮;他在高聲區的演繹,我們也能夠聽到他充滿真實力量的質感美。而在歌曲的演繹上,參齊茲的表現亦令人感受到整首歌曲的濃厚戲劇性。樂團在第二首的演繹十分出色。

 

下半場臨開始前,觀眾從揚聲器中,聽到一把仿如參齊茲的聲音,以英語宣佈把第一首曲目,改為韓德爾的歌劇《奧蘭多》(Orlando)中的〈那甜甜的飲料使我昏昏欲睡〉(Gia l'ebro mia ciglio)。這首作品的伴奏簡潔,只有幾件樂器。參齊茲溫柔的唱腔非常動人,音色仿如以一把漂亮溫婉無瑕的女中音,來演繹奧蘭多這個角色。幾位成員當中,中提琴首席郭豫雯的如歌演奏,感情非常深刻內斂,與參齊茲的互動配合,最為突出。參齊茲在整首作品中的表現,著實令人非常著迷。之後歌曲的風格作了一百八十度轉變,參齊茲演唱了《羅德琳達》裡的高難度花腔詠嘆調〈我要躲起來〉。參齊茲在這首色彩多變又高技巧的歌曲裡,充份表現出他在不同音域的音色美,他對於掌握不同共鳴區的急速轉換技巧,可以說是出神入化,而且,我們彷彿能夠從他身上,同時聽到男女歌唱家的不同聲線。他在高聲區的強音的力量非常漂亮,無疑是一位戲劇女中音,但當他唱至最低音時,我們有幸地聽到一把原原本本的男高音聲線,亦即是參齊茲本人的聲音。在幾無歇息機會的炫技連音樂句,他的堅持力量亦令人側目,那些徘徊於中低聲區的花腔句子難度極高,但參齊茲的從容穩定性卻出類拔萃。樂團在這首作品中,完全展露出巴羅克的典型風格,而且極具韻味。

 

樂團在巴克拿的帶領下,聯同長笛首席胡永彥,演奏葛路克著名的《奧爾歐與尤麗迪采》裡的〈幸福精靈之舞〉,這首選段多次被改編為不同樂器的獨奏小品,當中以小提琴獨奏版本最為人所熟悉。胡永彥的笛聲非常純厚,帶有很明顯的木管感覺的柔和質感。在三段的格式裡,他在中段的旋律演繹最為漂亮,情緒的精緻變化亦最深入;其餘兩段的處理則較為穩健,把獨奏的氣質都收藏起來,而回歸為樂團裡的其中一員而已。指揮與團員們都非常低調,帶有幾分想盡量顯長笛獨奏的用意。

 

參齊茲在兩首來自葛路克歌劇《艾齊奧》的歌曲裡,發聲漂亮而實在。在第一首〈你心中對我的柔情〉中,參齊茲的聲音投射有別於之前的幾首作品,這時的聲線與音色都非常真實,尤其在高音的樂句中,他的發音可算是越高音越漂亮。整首歌曲的溫柔婉順感覺,被參齊茲以極舒泰的聲線充份地表現,當中不乏大幅度的聲區改變,他也有刻意的重音表達。但整體上令人覺得他在演繹上完整與流暢,感情自然,而且,帶有強烈女聲特質的音色亦非常美麗。樂團的演奏亦相當優雅,因為大部份樂句都為幾個音的短句,所以樂手的專注力與投入就顯得更為重要。小提琴首席陳詩韻與古鍵琴首席鍾裕森的配合非常突出,他們為參齊茲的美聲鋪下了一片很乾淨而通透的音樂平原,任由他自由盡情地馳騁。而在最後一首〈如果我的王要我忠貞〉裡,參齊茲再次展現他在高聲區的力量與真實的音色美。當中的大跳旋律難度較高,而參齊茲在廣闊音域之間的拿捏,令人把重點都放在他的高音上,他幾乎不費勁地就能輕易往上衝;反而在低聲區中,對他來說就比較吃力。整首樂曲像迴旋曲一般,內容多次重複,所以參齊茲與團員在掌握當中活力十足的情緒表達方面,都輕而易舉。樂團在這首作品中所保持的跳躍舞蹈感,由始至終都非常成功。

 

參齊茲整晚所選唱的歌曲,幾乎都是十八世紀中,專為當時得令的閹人歌唱家所度身訂做的主角詠嘆調,歌曲風格相若。意想不到地,參齊茲在加奏的環節,卻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選唱了一首十九世紀中的維也納式輕歌劇選段。參齊茲由演唱閹人歌手男帶女聲的特色作品,跳到另一個境界,給觀眾在回家前帶來一個耳目一新的感受。他選唱了小約翰.史特勞斯的《蝙蝠》裡,奧羅夫斯基王子所唱出的《我喜愛宴請賓客》(Ich lade gern mir Gäste ein)。這個角色一般為女中音歌唱家以女作男裝的反串演出,現在參齊茲就以一個男聲樂家的身份來演唱這個角色,又或者說,以男唱女聲的音色來「反串再反串」,以還原奧羅夫斯基王子的本來氣質。正如先前所說,參齊茲的音色在越高音之處就越真實,也就越漂亮,這首歌曲正好對正了他的強項。他在突然的強音裡,只要輕輕一「爆」,聲量與音色都已極其漂亮飽滿,這在很多女聲樂家之中確真有些「時不與我」的慨嘆,而他所表現的輕佻大口氣,也是非常搞笑,娛樂性相當豐富;他更惹笑地運用了幾下由喉嚨所發出的「貓叫」真嗓,但在稍現即逝的秒數間,他已認真地回復到真正古典聲樂的演唱風格了。這段加奏可以說是全晚最精彩之亮點!團員們的整體配合也非常出色,特別是陳詩韻嬌俏的小提琴聲,配合到參齊茲的輕佻演繹,增添了畫龍點睛之妙。

 

這次有幸能夠現場欣賞到參齊茲音色多變之美,實在非常難得。特別在假聲的範疇裡,一個有著高樓底又少反射的音樂廳環境更是非常重要。我們有幸聽到參齊茲如同泛音一般,向上飄移的音色餘韻,和溫暖不強勢、但卻力量驚人的聲線投射。最重要的是,我們聽到他在音樂上的不同風格演繹,而且,在同一個人中,我們同時可聽到真與假、男與女的特質。巴克拿在極短時間內,把城市室樂團打造成一隊通曉巴羅克復古風格的樂團,把歐洲的演繹方法,毫無保留地灌輸到我們這個亞洲樂團裡,實踐成果有目共睹;而樂團成員的悟性也確實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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