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完全融入全不協調的雜音時,就進入冥想。」這除了是Post-Rock的教條,更是本劇的精神支柱。搖滾與北京猿人,劇名兩個不協調的主題相信嚇怕了不少人,三小時的原創前衛話劇,再看劇情簡介亦令人疑問,會不會是沒頭沒腦的鬧劇呢?但與預期完全相反:架空歷史與近未來的設定,有佳構之處亦有後戲劇的地方,整劇野心宏大,三線故事混雜得如複調寫作:語言質地戲謔幽默,對話卻十分寫實貼地,故事把史實人物如張炬,德日進、妮娜等,揉合另一些史事當中,構造出具歷史質感的平行時空,觀眾分不清這架空世界中孰真孰假,分不清時間的或古或今,甚至分不清人物的言語對白,這些有意為之的不清,成為後戲劇的雜音打斷思考,故事情節為呈現當下處境鋪陳,進入瞬間的冥想之中。
達到後搖滾的境界前,故事的質量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在宏大架空世界觀中,時空並置穿梭,不同情節平行發展,似乎無固定主題或方向,難以調和的人物,卻又跨時空地在舞台互相交織,當中並不感到拼湊或胡鬧。劇情中,北京猿人是貫穿所有故事的線索及意象:2021年北京猿人館開幕,為拍攝官方影片,攝影人阿照放棄理想投入體制,卻面對新一輪東北抗爭,勾起他雨傘革命的感情創傷;不得志的演員張萬華扮演孫悟空,找到與鬼魂妮娜的連繫;八十年前,德日進展開北京猿人的考古之旅,在思考Noosphere之精神統一領域之中,與雕塑家Lucile互依互持,接受。人物都在其架空歷史中深作設定,其性格及欲求甚為立體,他們散落在歷史洪流中,因北京猿人而因緣際會,面對時代的黑暗與理念崩潰而絕望,這戲劇氛圍的統一,三小時情節雖多變,故事結構難得工整,無論中場的懸念,劇情節奏的起伏,以至結尾的爆炸力,都有恰當順暢的發展,而音樂與劇本的配合度之高,亦是本劇沒有悶場的關鍵。
戲劇元素雖甚完整,但劇場並非停留在說故事之中,更有甚之,是把人物置身於特定處境之中,這些處境與過去產生聯繫。張萬華在勞動之中進尋演員的夢想,最後看到一百年前演員妮娜在抗爭之中發現熱情;阿照在雨傘革命中的熱情,經由歷史的失敗及情人的離去,而嘗試一一否定之際,在新一輪抗爭之中聽到六四天安門響起張炬的反抗搖滾樂,由之進入了抗爭浪潮的情緒之中。透過抗爭歷史一再重複的處境,不同時代空間的人物在精神層面統一起來,這種統一在戲劇中以角色並置地出現,甚至能夠以劇中德日進近乎哲學論述的現象學神學,直接講出主旨:「我哋每個人嘅精神成為一體,共同作為一個意識嘅載體、管道喺物質世界作出行動……我感受到意識嘅相連,我知道呢種力量可以帶嚟另一個可能性。」一如張萬華與妮娜直接讀出海鷗中有關演員理念的經典獨白;阿照透過聆聽張炬的後搖滾音樂,嘗試克服過去抗爭意識的挫敗。宏大故事只為建立角色,角色只為呈現劇場中的現象,整體作為人的現象的抗爭熱情,只為展現個體精神追求,所有似乎是知性內容的角色獨白,以富音樂感的感性形式表達,在劇場當下超越時空的精神領域之中,進入近乎宗教聖樂的精神感召。
如同中世紀的複調聖樂,沒有和音與對位的需要,在混亂之極時,當意識放下對雜音的分析判定,就能隨音樂共鳴,進入和諧安詳的精神冥想,這是聖樂、後搖滾,也是前衛戲劇的可能性。劇作本身先有哲學、後雨傘、演員生涯等的面向進行創作,並不去找尋通則,而是把概念推到極致。劇本則把角色拋入宏大事件中,使他們面對甚有現場感的當下,透過這份張力角色失去理性,投入熱切抗爭之中,舞台藉此張力連結時空,把所有人物交集並存。德日進哲學最終認為:「一切終於步向滅亡的事物會在最終達至統一」,阿照全心投入音樂破壞一切的瘋狂,所有知性發展至極致,感性情緒增至快將崩潰之時,電子搖滾樂取代獨白,消去了語言以至物質時空的分歧,不能協調的追求因而同一起來,進入一種崇高的精神領域中,就如劇中所強調的Noosphere。當個體透過抗爭熱情相合,投入「宇宙精神」之中,我們不需要說故事,不進行傳統戲劇的淨化,需要的就是你全心投入其中,與搖滾著的舞台融為一體,因為劇場氛圍本身就是一次冥想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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