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水滸傳》中的打虎英雄武松,往常聯想的形象總是高大勇武,面對兇猛老虎時無所畏懼、對待仇人時則快意恩仇。然而,潘惠森編導的《武松日記》卻有截然不同的呈現,武松(李鎮洲飾)的形象不高大不俊俏不敏捷,而是矮小忠厚情感細膩。武松打虎、為兄報仇、上梁山等經歷被淡化,改而突顯武松於眾多經歷間迷失的感受,通過誦讀日記的方式,對觀眾剖白內心。這樣的武松,除了經歷相近外,與原著《水滸傳》的人物形象大相逕庭,潘惠森把武松故事重現,表達的是從古至今,人身不由己的生存狀態。
主動追尋與順勢而為
簡單而言,這是一個追尋人生目標及生存意義的故事。一開場,是武松與食肆老闆的見工面試,儘管武功高強,但也只是求個溫飽。在求得一份工,在溫飽不成問題,在找到一個安身居所後,目標看似達成。可是,日復日的工作內容或看著不變的窗外風景,到底有甚麼意義?武松反思自身,對照李逵(陳嬌飾)與高陞客棧掌櫃(吳家良飾),前者夢想成為一個畫家,為只有藍色與黑色的世界增添色彩,因此在面對黑暗世道時,他把內心渴望付諸實行,走到山下刺殺宋徽宗;後者因愛慕潘金蓮而欣賞武大郎的燒餅技藝,認真的做著研究,寫成《潘金蓮的燒餅情意結》及《武大郎燒餅作用的移情研究》兩書,致力研發出與武大郎相同味道的燒餅,把燒餅技術保存下來。二人對目標堅持執著,更會主動追尋。
反觀武松走來的每一步,都不是個人選擇。老虎意外墮崖死亡使他成為打虎英雄、碰到西門慶行兇殺之而走上逃亡之路、被邀上梁山、奉命下山追蹤李逵,武松由始至終均只是傻傻的遵從命運安排。在武松利用日記反思每日經歷時,貓(歐陽駿飾)始終穿插在旁與其對話,可視為武松內心具象化的呈現。貓在梁山找不到值得捉的老鼠,不正是武松在梁山找不到值得做的事相同嗎?
潘惠森在劇中的追尋意圖是明顯的,其中也包含了自身對劇場意義的反思。在武松下山追蹤李逵期間,來到戲棚看別人做自己的故事,然後以評論者的身份批評台上角色的形體動作與內心表達,教眾人表現飲竹葉與紹興黃時動作的分別,贏來一片掌聲後,不由得反問演戲除了打發時間外,還有沒有其他意義,是否值得用下半生來追尋。在潘看來,這當然是值得的事,否則也不會創作不斷。但武松呢?當連死去的蟾蜍也能入藥,完成成為藥材的使命,他的目標又是甚麼?貓說:「做人要有要求」,沒有目標的武松是否就如同老鼠一般?
簡約中見豐富
追尋理想,找尋人生目標,主題簡單直接,但此劇成功之處在於如何把老生常談的主題,演來不落俗套,引人入勝。劇中總有出人意料的設定,情節上,老虎意外死亡,武松歌聲能引來飛雁墜地,劇中角色對於能與動物和鬼魂對話不見驚訝;人物設計上,武松能文能歌,既會寫日記,也會背誦唐詩,感嘆大自然的變化,餘下眾人的行徑也有其滑稽處。種種的不合理層出不窮地呼應著人生的荒謬,如劇中所言生命中的遭遇都是偶然,每個人都身不由己,但關鍵是你能否在一個個錯位中找到方向,成為一隻會捉老鼠的貓。
劇中佈景簡約而富於聯想,有助突顯內心迷茫。舞台正中一方形平台是主要佈景,躍下平台是懸崖、台下既是山下道路又是洗衣的河流、利用電子投影營造雪景與河底空間,情節發展不以實景配合,刺激觀眾想像力之餘,觀看重點能更多地放於角色的行動上。此外,在敘述回憶期間,台上空間被分割,把和掌櫃對話的場景與貓並置,使舞台空間富有層次。
豐富感同時見於敘述者的轉換。武松的日記一時由武松親述,一時又轉由三個女角(文瑞興、郭靜雯、張紫琪飾)以旁觀角度讀出。三人以鴇母及妓女的身份誦讀武松的日記,角色身份的低賤與英雄的高大勇武形成對比。當她們以時而嘲弄、時而同情、時而感嘆的語氣來述說,以女性聲音道出了男性人物內心的感性柔情,同時也把武松從英雄的形象拉下來。他與眾人的距離其實不遠,他也有軟弱迷失的一面,他對目標的尋找一如妓女們對前路的迷茫,從良嗎?能找到值得託付的人嗎?以妓女角色作敘述,利用不同聲音把武松內心的複雜面向呈現,敘述更見張力。
結尾部分,武松舉起被黃狗尿射中的手,默默看著然後離開,接著便是山下乞丐舉起同一隻手迷茫張望。在人生路上,要尋找意義的,又豈止武松一人。
《武松日記》
演出團體:香港話劇團
評論場次:2017年11月3日,晚上7時45分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作者簡介:愛閱讀,愛劇場,有面書專頁「我作·劇評」。https://www.facebook.com/我作劇評-173934089612812/
照片拍攝:Carmen 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