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之間的傷痛並不是一個解不開的結,反而是審視過去、走向未來的一個原點。「非洲現代舞之母」謝曼恩・阿科尼的舞作《當初》以自身記憶、家族史的傷痛為原點,從其個人歷史連繫到地域的宗教傳說、性別權力以及種族身份的議題。《當初》雖具有強烈的自傳色彩,但導演及舞者在引入個體記憶以及各種意識形態的論述時,有意識地將兩者連結。謝曼恩靈活地運用非洲傳統舞蹈的語彙、西方現代舞的肢體語言以及低語、言說等技巧,展現出一部情感豐富飽滿,而不沉溺於個人傷痛的作品。
蛇:身份與生命的原點
「我是誰?」為貫穿全作的中心問題。舞者謝曼恩在舞台上以富有象徵意義的物象、投影配以言語、肢體動作,進行了一場招魂儀式。謝曼恩的祖母阿露芙為一位女祭司,其身上背負了宗教力量的重擔。阿露芙的傷痛與記憶托附在孫女的身體以及鳥獸身。祖母的過去並未過去,而是深深連繫著家族中的三代人。
舞作的開場以投影、言語敘述為主,配合非洲傳統舞蹈的動作語彙,勾勒出由祖母、父親到「我」三代人的個體歷史。個體歷史與非洲、西方的宗教論述又在物象、言語敘述中被連結,三者相互碰撞,成為了叩問家族、自我身份的原點。謝曼恩坐在地上朗讀父親自傳的節錄後,以手指輕畫地面,再用手掌碰觸胸口位置,然後手往向外推。舞者點畫地面的動作在其舞作《悸動之舞》中曾出現,此乃其進入他者身份、視角以及取起中介物前後的一個動作,具有強烈的宗教儀式感。在非洲傳統舞蹈中,以手碰心的位置帶有傷痛的暗示。舞者重複碰觸胸口、手向外推伸的動作,無疑是將過去傷痛打開的一場序幕。
低語以及富有感情的敘述為謝曼恩作品一個鮮明的特徵。其言語為動作的意義、物象的象徵意涵提供了基礎、脈絡。舞者以蛇此一物象為起點,口述了祖母阿露芙從蛇身誕生人間,至六十歲才生子的傳奇故事。投影配合著阿曼尼的敘述,舞台的投影分成前後兩層,前一層為刀,後一層映出蛇的影像。祖母的權力彷彿以女性懷孕生育的能力為交換,其生命歷程帶有悲劇的色彩。蛇的投影與舞者腰間的披肩紋路相對應。非洲人視蛇為祖先的化身,亡者死後並未亡,其靈魂可以附著於動物身上。蛇既為生命誕生、神聖力量起源,同時又為祖母的化身。蛇成為了連結祖孫身體以及精神的一個重要物象。導演與舞者有意識地將蛇的意義進一步深化,除了講述祖母誕生的傳說外,亦引入了《聖經》中夏娃受蛇誘惑偷吃禁果的故事。蛇的意義變得豐富多層,其既具有非洲信仰的意義,同時又為西方基督教人類苦難、女性原罪的原點。一段橫跨三代的家族傷痛由簡潔有力的傳統舞蹈動作、口述歷史以及具有豐富象徵意義的物象中開展。
怒吼:女性力量與地位
謝曼恩的家族故事與自我的身份探索乃以一種層層深入之態呈現舞台。女性的原罪從誕生的一刻已註定,祖母擺脫不了的傷痛,一直蔓延到後代。舞者對於女性被置放於權力末端,被視為無價值的存在,發出了怒吼。其以一段段力量飽滿的非洲傳統舞蹈動作,充分表達內心的憤怒、不滿以及反叛。
舞者追溯家族成員的祭司地位以及講述女性的傳說乃為女性正名。在舞作中段,謝曼恩以多段獨舞回應西非女性地位低下的困境,並表現出其激烈的內心情感。一夫多妻制在西非乃為合法,男女雙方在婚姻關係中並不平等。謝曼恩旁觀投影中的男子理所當然地發表意見:男性可以娶多個妻子,而女兒的價值比兒子低。此種婚姻觀在西非為一個普遍、典型的意識形態。舞者除了以怒吼表達其對於父權的不滿外,亦反複說出自己的宣言:權力是由女性傳給女性的。在中段多段的獨舞中,謝曼恩以非洲傳統的舞蹈語彙來向父權至上的意識形態宣戰,其舞蹈語彙大多出自傳統舞蹈中的戰舞。謝曼恩在其中一段獨舞中運用了Agbadza舞蹈的動作配以一塊石頭,具象地表現了女性的處境以及爭取自由的渴望。舞者先俯下身,上半身跟樹一樣柔軟地向下伸,摸索著石頭。石頭被舞者安放於右腳上,然後被置於肩上、背上。石頭為父權主義的化身,其被加諸於女性身上,女性只能負重而舞。謝曼恩的下盤不斷抖,而左手不斷前後劃動,如鳥拍翼。此為脫胎於非洲傳統戰舞Agbadza舞蹈最典型的語彙。舞者模擬著以往非洲戰士戰鬥的姿態,而此舞的原意為以戰爭爭取自由。舞者有意識地運用傳統舞蹈的語彙,再配以物象,將女性的處境以及自我態度展現。
謝曼恩對女性身份及由此帶來的不平等對待抱有自覺,其演出富有層次地處理女性身份的不同面向。舞者對於女性被不公平對待的傷痛,在舞作尾段以一系列情感奔放、激烈的動作,來為女性的生存困境尋找出口。非洲女性在婚姻中的最大價值就是從屬於丈夫,並擔當好妻子及母親的角色。謝曼恩大膽地言說出要殺死孩子、然後離開的宣言。其話語沖擊了西非的父權主導的意識形態,亦違背了固有的家庭倫理論述。舞台上的抱枕彷彿孩子的身體一樣,舞者將之抱入懷,然後擲下地面。舞者撕開枕芯、羽毛四散、被吹向觀眾席。抱枕的破裂、裂口如女性在婚姻、家庭關係中形成的傷口一樣,當傷痛被言說、被看見時,其沉重最終化成輕盈的羽毛,在風中重獲自由。舞者熟練地運用非洲傳統舞蹈語彙,並配合富有情感的話語,切入了非洲過去以及當下女性的困境,並為其傷痛覓得出口。
回歸:安放個體與家族記憶
整部舞作呈現了舞者謝曼恩叩問個人身分的過程。謝曼恩從祖母的個人歷史為原點,一層層地審視自己作為女性的身分:女祭司的後裔、妻子以及母親。舞作的中段至後段,舞者除了層層深入地處理女性身份及其困境外,亦觸碰到三代人的種族及身份認同的傷口。
舞者將自身以及父親在身份認同上的傷口置於宗教論述下,並以非洲的傳統信仰為其焦慮提供出口。謝曼恩為塞內加爾裔法國人,其父在法國殖民統治下成長,接納了忘記本國歷史身份、擁抱西方文明的意識形態。舞者在敘述自己兒時的記憶後,以一段情感起伏豐富的獨舞,展現了種族認同的焦慮。謝曼恩追憶兒時想成為基督的新娘,因此想在臉上化妝。其後,舞者用白色粉末在台上畫了一個大圓圈,並把粉末抹在臉上。黑人想要成為基督的新娘,在種族主義分明的殖民宗主國裡彷彿是一種錯置。當殖民地國民渴望在宗主國的土地以及宗教論述下覓得安身之處,但與生俱來的膚色卻使其無法融入宗主國。舞者斜躺在圈外的單人沙發上,急速地踏地、雙手曲肘或上下或交叉擺動。身體的抽搐、顫動來自於身分認同的錯位。舞者以非洲傳統信仰回應了自身在西方宗教論述以及土地上無法安身的困境。其以腳為重心,將單人沙發沿著白色圓線往後退。後退的舞步源於非洲的信仰,在非洲的信仰中不存在絕對的離去,後退乃融入本源。塞內加爾的身分、本源從未在舞者及其父親身上消去。舞者以敘述及舞步揭示其身分認同的傷痛,並以非洲的傳統信仰及舞步動作治癒之。
背棄本國歷史、身份而選擇擁抱殖民宗主國,成為了祖母與父親間的一個傷痛。謝曼恩以女祭司傳統的身體舞動結合非洲傳統舞蹈,化身成祖母,並化解了一場隔代的傷痛。舞者在粉末畫成的圈內踱步,其以手部動作為主的非洲傳統舞蹈Adowa舞,配合手向上伸、敲擊頭部的祭祀儀式的動作,在舞台上進行了一場招魂、附身的儀式。Adowa舞起初多用於喪禮儀式,舞蹈重點在於手部動作,而下身腳步細碎。謝曼恩將傳統舞蹈與祭司的傳統身體律動結合,令其手部動作以及動作的意涵變得更為豐富。舞者的手反複地敲擊頭部、叩問自然、上天,又模擬農耕動作,配合著樹林、祖母照片的疊影,完成了空間以及時間回歸的儀式。謝曼恩最後化身成一隻鳥,鳥為其祖母的化身。而當其脫下了鳥的外衣,意味著過去種種的傷痛、重擔都被放下。舞者成為了自己,也化身成祖母,原諒了父親。舞者熟練地將非洲的舞蹈、宗教色彩濃重的動作結合,層層深入地呈現了個人、家族間的身分認同的糾結。
《當初》雖為一部個人自傳色彩極重的作品,但導演與舞者謝曼恩處理得當,以身份探尋為重心,層層深入地探討了個體在宗教、性別以及種族論述下的位置。作品的出發點雖為個人,但其所思索的命題卻是具有普遍性的。謝曼恩以非洲舞蹈、文化的傳統元素,來言說女性困境以及現代的身份認同危機,展現了非洲傳統舞蹈的可塑性。
(原載於《CulturalMasseur.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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