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南非著名藝人泰姆比.姆沙利-瓊斯根據她自己的生平故事改編的獨腳戲,藉世界文化藝術節2017在香港上演。我是帶著一種觀光客好奇進入劇場的——想看非洲女性究竟是甚麽樣子。開演前就聽到從劇院裏傳出的歌聲,我仔細聽,覺得那呼吸的節奏和我所習慣的不同。不過,意外地,整個故事並非我不能理解的——反而,是一個我很容易就聽得懂、跟得上的故事。一個因素是泰姆比用的是英文,而她講祖魯語的部分沒有翻譯,除了一首教堂詩歌的歌詞。語言本身已經是一個有固定形狀的容器,當泰姆比預設的傾訴對象是掌握英語的觀眾,她便需要先作敘述上的調整甚至是妥協。她使用的都是常見的英文詞彙,句式也很簡單,但背後的情感和對待生活的質樸態度,卻彷彿越過了那層語言的薄膜,透出光來。
泰姆比所敘述演出的是一個在主流媒體中已不算陌生的女性勵志故事:童年在鄉村被奶奶照顧,渴求與在德班的父母團聚,與鳥兒對話來代替對母親的思念,不斷數著手指和腳趾,甚麽時候才等來十二個滿月;當她的手臂終於長到可觸及另一側耳朵,她踏上重聚之旅,一趟從未經歷的悠長旅程,在濃重的汽油味中熱情盼望城市生活;到達後才知道母親已和父親離婚,她驚訝於城市的擁擠、粗魯、階級分明,但是更大的驚訝和覺醒同時發生,當她親眼見到母親在僱主家中的「次等」姿態:因尿急,泰姆比擅自使用僱主家的厠所。僱主發現後不斷訓斥,「誰讓你用的?你們不能用這裏的厠所!你們要用就去用外面那個!」母親只可不停低頭道歉「Yes, Boss. Yes, Boss.」年少的她見到母親變微小——由兩人高的連衣裙變作從馬桶裏面取出來的兒童尺寸的連衣裙——不是自己長大了,而是堅强、擔起一家子的母親變小了。
然後,當泰姆比還懵懂無知,卻發現已經懷上了孩子。她也走上了跟自己母親一樣的道路——放棄自己的孩子,而去照顧他人的孩子。她唱的那首《My Sister Breast-fed My Baby》,真是心酸又真摯、動人又悲切。歌詞滿載著她對自己照料的他人孩兒的感情,見證著他的成長、變化,朝夕相處、彼此需要、親密無間,同時心裏很清楚自己的孩子卻得不到同樣的陪伴和愛。泰姆比唱出最有力的那句歌詞:「我不願見到你有朝一日將穿上士兵的制服,但願上帝保佑我的孩子遠離你。」
泰姆比的獨腳戲最大的力量不在表演,不在舞台形式,而在於以她生平爲藍本的故事本身。這提供了我們一個機會去思考劇場的原初,尤其是在熱鬧簇擁的參與式、實驗性的劇場浪潮下,重新思考「故事、講述、重現」的樸素力量。「等待」是一個串連整個敘事的母題:等待降生,等待聖誕禮物,等待父母歸來,等待回到父母身邊,在車上等待,等待下班回家陪伴女兒。在這日常、重複、對於非洲婦女是常態的等待之外,還有突如其來的被迫等待——夜裏突然被官員上門搜查居住許可證,她不容分説地從自己的孩兒身邊被拖走,帶上拖車,然後被關禁,孤立無助地等待釋放和天明。她將自己穿入掛在衣架上的粉色外衣的一幕,便是她等待的狀態之形象化——被動,無力、依附,絕望又卻還懷揣希望。直至她坐在舞台正前方,坐在同一個抽水馬桶上面,講她命運轉折後的際遇——如何被承認才華,如何展現自我——然後堅定地説出「厠所就是厠所。」哪裏的厠所都一樣,哪裏的制服都可能傷害他人。這種實在又批判的質地,叫人不能不深深地折服。
這齣戲最美好的地方,便是舞台上那個真實的人,展現一種由她本身的生命所澆造出來的真實的人性,這是由南非這個飽歷滄桑的國度所賦予的生命重量。真正令你感動的,也最爲恆久不息的,是人性的微光。
我希望劇場上演這樣的作品,我希望人們去看這樣的作品,我希望人們珍惜並從這種作品中汲取力量,尤其在這個時代、這個地方。
(原載於2017年12月8日《*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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