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主義,其實是一種隱私,叫出來就失態,唯美主義傷在不懂得美。
木心《素履之往》
隨著終曲和弦響起,餘音漸散,音樂廳寂靜一片。空氣凝滯著,鋼琴家靜止了,台下的聽眾定了神。那不過是簡單的C大調和弦,卻是貝多芬藝術的精華,也是他最後鋼琴奏鳴曲的結尾。一個境界,層層樂念,最後化約成幾粒音符,一個和弦……當晚在香港大學李兆基會議中心大會堂,眾人起立鼓掌,向烏克蘭鋼琴家列夫席茲(Konstantin Lifschitz)喝采,也向德國樂聖致敬。八場獨奏會,一架鋼琴,三十二首奏鳴曲,全部背譜演出。完成這趟音樂馬拉松,筆者最後竟分不清究竟被列氏的琴音,還是被貝多芬的樂音所感動,久久未能抽離。
演奏「全集」之兩難
自二次大戰後,錄音技術一日千里,灌錄貝多芬奏鳴曲全集(下稱全集)的鋼琴家幾何級遞增,唱片市場近乎飽和。(筆者家中也有超過十套,但沒有偏愛的版本。)以音樂會形式演出全集,現在也頗為流行,曲目不外乎三種排列方式:首兩種是「按序的」,即根據作品編號或作曲時序來演奏;(它們的分別主要是後者將早期創作但較遲出版的作品49號放於作品2號之後彈奏。)而第三種是「打亂章」,即由鋼琴家自由組合作品排序。這次的香港之旅,列夫席茲是按作品編號順序彈奏,兩周內以八場獨奏會完成三十二首奏鳴曲。
首場音樂會,列氏隨即憑著尖鋭的琴音、凌厲的觸鍵以及狂飆的情緒,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其跌宕豪邁的演奏,為音符注入無比激情,營造浪接浪的高潮,盡顯貝多芬青年時代的不羈與霸氣。然而,將這些充滿蠻勁的樂曲緊接彈奏,無礙是挑戰聽眾的耐力,要一時三刻啃掉堆堆的強音重拍,實在讓人吃不消。有趣的是,若個別點評作品,列氏的演繹幾乎無可挑剔,但當它們放在一起時,卻招致失衡。換句話說,鋼琴家按序演出全集與個別的演奏作品,是否需要不一樣的詮釋?但是,倘若演奏者為了考慮聽眾的承受能力,試圖彈奏得較為節制保守,必會同時削減音樂的張力。再者,貝多芬這名狂傲者,豈會為了討好人們的耳朵而作出妥協呢!結果,好像無論怎樣演奏,最後也逃不出兩難的局面。
「力」的詮釋
列夫席茲所演繹的貝多芬,能圍繞「力」這個主題作出探討。在音樂的語境中,「力」是多層含意的:它既是物理的(力量—音量),也是心理的(張力—情緒),更可以是形而上的(智力—哲學)。
首先,在貝多芬的樂譜中,不論是早期、中期或晚期作品,經常出現sf(全寫:Sforzando)這個演奏指示。它意指「突強」之音,本質是突兀的。奈何,不少鋼琴家為了保持旋律的「優美」和流暢,刻意淡化這些突襲式的重音。反之,列氏異常強調它們,往往猛力敲擊琴鍵,製造「刺耳」、「斷裂」的音效。從較抽象的層面看,演奏者能借助這種「暴力」,從旋律的裂縫介入音樂,喚起某種反抗意識。而這些無處不在的重擊音,更彷彿提醒人們不能墮入唯美陷阱,並要隨時對抗命運。(貝多芬的時代正值法國大革命!)
除了刻意收起音樂的「優美」外,列夫席茲對貝多芬的「幽默」,似乎也作了另一番解讀。好像一般被認為幽默輕鬆的第九號(Op. 14 No. 1)和第十六號奏鳴曲(Op. 31 No. 1)的第一樂章,列氏的處理卻一反常態,叧闢蹊徑。他以強悍粗野的觸鍵,配合近乎機械式的節奏,營造密不透氣的空間感,以張力抹去音樂的抒情性——舉輕若重,極為反諷。
然而,列氏的詮釋非無道理,透過「力」的展示,他為音樂添加嶄新的可能性,賦予作品多重意義。貝多芬曾多次強調,音樂的本質比一切智慧哲學更為崇高,它不是庸俗的消遣娛樂,也不是用來取悅耳朵,而是擔起社會的道德責任。對這位作曲家來說,法國大革命的起源是何等高貴,結局卻何其醜惡,它是社會崩壞的證據,更是大同理想的幻滅。而貝多芬的音樂,一邊是對權貴的控訴,另一邊是凜然的省思——「優美」要反抗的;「幽默」是反諷的;真正的「美」是道德而不是感觀的。列夫席兹破釜沉舟的演繹方式,正好對應作曲家叛逆的思想境界。
自由與嚴謹
所謂「無聲勝有聲」,列氏也擅於捕捉音樂的空間性,往往藉着留白的休止符,霎時將時間轉為空間,流動變為靜止,以瞬間凝聚的張力抓緊聽眾的呼吸脈搏。而在速度操控上,鋼琴家的處理顯得自由,甚至極端——快速的樂段奏得異常快,慢的則異常慢——甚具戲劇性。雖然他不時在樂章中改變速度,但由於音符與樂句的連接極佳,作品的結構得以保持穏固。對於慢板的處理,這位俄國大師展現出細膩的情感及悠遠的意境,他沒有刻意追求圓潤的音色,而是著重旋律的穿透力。倘若能對情感加以掌控,量入為出的話,假以時日,其藝術成就絕對可跟蘇可洛夫(Grigory Sokolov, 1950-)這級數的俄國宗師相媲美。
縱使列夫席茲的演奏展現強烈個性,但細心聆聽觀察,他的處理每每有所依據,而且對樂曲的細節和背景皆有深入研究。舉例說,鋼琴家在第五號奏鳴曲(Op. 10 No. 1)末樂章前,加入C小調《小快板》(WoO 53),令這首三樂章的音樂變為四個樂章。相信此舉必讓眾人摸不著頭腦,而場刊也沒有交代此額外樂章的來歷。但翻查資料發現,作曲家曾打算把這首《小快板》加入奏鳴曲,只是在最後出版前才打消念頭。無疑,列夫席茲這「人棄我取」的舉動具爭議性,畢竟他正挑戰貝多芬的終極權威。但從另一面看,加演此曲有助交代作曲家的創作歷程,也可满足那些「貪婪」的樂迷呢!(當然,若鋼琴家在演奏前能稍作解釋,效果更佳。)
另一例子是有關作品106末樂章的D大調賦格,在第261小節,作曲家為C音加上還原號(即彈C♮),但下一節的兩個C音則沒有還原號(即彈C#)。奈何,某些學者認為貝多芬一時大意漏加還原號,但另一些則堅持那是C#,各說各理。列夫席茲在訪談中坦言,他雖參考眾多樂譜版本,也不斷揣摩作曲家的原意,但現在對那兩個音符還沒有定案,因此只能隨心情彈奏——有些演出彈C♮,有些則彈C#,甚至還試過左手彈C# 而右手彈C♮。(在香港的演出,他兩音皆彈C#。) 雖然這樣的處理看似自由,但背後卻蘊含著嚴肅的思考。
昇華與靜默
對筆者來說,八場獨奏會最難忘的時刻,莫過於作品110末段那昇華的境界——整個空間就像捲入另一維度,那超然的氛圍,絕非筆墨語言所能形容。其實,奏鳴曲的細緻程度已從終樂章的開首得以確定,短短九個小節,貝多芬寫下多達二十五個演奏指示,極為罕見。可幸,列夫席茲沒有生硬的「搬字過紙」,而是把它們化作抑揚頓挫的語氣變化,將樂句完美串連。進入倒影的賦格主題(inverted fugue subject),列氏指尖下的琴音纖弱如絲,意境澄明。此時此刻,樂音彷彿不再音樂了,那更像是作曲家的獨白,聲線如此感性如此動人,跟典型強悍的貝多芬截然相反。或許,偉大的藝術家,總是擁有這極端而敏感的氣質吧。
第三十二號C小調奏鳴曲(Op. 111),既是這趟旅程的壓軸,也是整套奏鳴曲自身的總結。在這裡聽到的,不只是晚期的貝多芬,更是鋼琴史上的頂峰之作。那些在不同時期、四處散落的音樂素材與作曲技法,在此得到完美的轉化與結合,一切渾然天成。相信,對於那群出席所有八場音樂會的樂迷來說,聆聽此曲別具意義,好像見證了一位英雄的心路歷程。而奏鳴曲最後那段綿綿的顫音,猶如天上閃耀的繁星,不禁叫人想起貝多芬在1822年(恰巧也是此曲的創作年份)在談話簿寫下的一句話:「我們心中的道德律,我們頭上的星空,康德!!!」音樂最後以C大調作結,或許,貝多芬心裡倘存一絲希望——以道德戰勝命運!
音樂始於無聲,歸於靜寂……隨著終曲和弦響起,餘音漸散,音樂廳寂靜一片……若這是夢境多好,那片刻的默想便能無限延續,直至甦醒。然而,回到現實,曲終人不散,那亂中無序的狂熱掌聲,不小心淹沒了樂音的雋永;那歡呼聲、喝采聲,也一併成為貝多芬音樂的反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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