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號 出走!各地演藝養份補給實錄    文章類別
【演藝人誌】
訪鄭展晴、黃定邦與崔家樂:默劇就是自由
文:何阿嵐

這一晚的藝穗會樓上劇場座無虛席,全場七十個座位,有一些觀眾更要坐在地下欣賞。雖然相對於話劇、當代舞等表演而言,這個入場人數確實算不上甚麼,但這個場面對兩位表演者──黃定邦和崔家樂而言,多少有些安慰吧。「記得師父講過,喺香港表演默劇,能坐滿三十人都要開香檳慶祝啦。」

 

舞台簡約,身後還有一個大銀幕,首先播放了一系列華麗又不太真實的樓盤廣告,然後台上幾乎只有這兩個年輕身體,在碰撞、對峙、時而模仿日常生活小動作,也化作具象徵性的道具。在最後還放置了一張空櫈,兩位表演者說,因為今次演出,亦因為近來發生的社會事件而來。

 

《全日禁區》在「塞爾維亞國際獨腳戲及默劇節」(International Festival of monodrama and mime)獲獎消息一出,一時間網絡上留言也紛紛稱奇,原來香港也有默劇演出、原來默劇也不只得鬧劇雜耍,也可以有政治信息、原來……原來兩位戲中演員,黃定邦(Michael)和崔家樂(阿崔)已有十多年演出默劇經驗。

 

演出過後,坐在阿崔和Michael的工作室,室內排滿演出用的道具和衣物,而外頭還掛著上一手租客的門牌,如果走過,還會以為這裡是賣空氣清新機的小型公司。

 

問起如何開始默劇,兩人笑說因為自己不擅言辭,又喜歡表演,所以才選擇了默劇。「有好多內心感受未必需要透過把口講,也無法用言語去講,身體本身已經可以傳達很多信息,除了語言,默劇的表現方式很多樣化。」有時候走到街上,Michael會觀察身邊經過的人,可能是承著過重物料走路的地盤工人,或者在地鐵上爭關愛座的老人家。只要遇上有趣的人,他會開始跟蹤起來,只為記下他們的動作,有時候看得太入迷,又往往忘記了和別人相約的時間。

 

「默劇這一種art-form源自模仿,創作《全日禁區》正是我們想試試過往沒有做過的事,何不模仿社會上的一些問題,表達出受影響的人的感受?」阿崔比Michael更早接觸默劇,這十多年累積的經驗亦開始執起了導演筒。近來他因為參與電影演出,在戲中穿上公仔衫扮起「喵星人」而廣為人知。看過以往的訪問,最深印象始終是他在鏡頭前依然強調自己是一位「默劇演員」,著力告訴更多人知道,香港是有不少像他無法以此為生,但依然想努力創作的默劇演員,「所以很珍惜每一次創作的機會,很想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喺作品入面。」

 

「我很喜歡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默劇(創作)自由。」坐在他倆旁的,還有本身是配音員和劇場聲音設計的鄭展晴(展晴),他不單負責劇中所有聲音部分,更參與一同創作,「他們拉我入來一起玩,劇作也需要有一個外人旁觀,提供意見,所以過程很好玩,因為默劇的劇本不同於話劇,有好多身體上的探索,《全日禁區》就是這樣在不停排練下製作而成。」展晴以劇中關於「私有化」的段落為例,他們曾經想表現一個人辛辛苦苦建起一座城市,最後有一個人一下子推翻所有,但發覺這種演出太過抽象了,阿崔補上一句話「默劇其實可以將一些很虛的事情變得具體。」

 

最後他們設置了兩個處境──原本是人人共享的水資源,直到有人將水源佔據了,更向對方收取高昂的費用,而另一個關於地下鐵的段落,阿崔扮演一道「閘門」,而Michael 就是地鐵乘客,原本阿崔笑面迎人,但經過幾次重重複複的上車落車,他也開始露出一張面目猙獰的樣子,不讓Michael乘坐之餘更動起手腳來。

 

展晴指兩者效果是他們最滿意、也是觀眾最有共鳴的。「當時還擔心劇中有些內容去到塞爾維亞時,當地觀眾不能理解,因為當地沒有「領展」這些機構嘛,但私有化原來是全球發生的問題,就算是東歐國家也好,與香港也非常相近。」

 

用默劇來表現社會現況,他們並非第一人。是的,說《全日禁區》是香港劇場回應雨傘運動後的濫傷並無不可,創作者嘗試在舞台上表達出對社會現況的不滿,其中的政治信息呼之欲出,從個人生活上發生的小衝突,以至六四佔領運動和劉曉波逝世等。在香港重演的演後談上,觀眾對此也提出種種問題,場內火藥味也因為正反討論而持續升溫,支持者無一不表示對他們三人的嘗試感到興奮,而不滿者並非因為劇中的政治意識,更大的疑問來自於有沒有必要明目張膽地,將這些元素表露無遺,影響了觀眾在觀賞時的想像。三位受訪者沒有否認當中的問題,阿崔對此有這樣的回應「或者劇作有人會感到較為顯淺,這是我們現時能力所限,但點樣都要先做出來,展示出來,我們才能知道效果,才有修改的機會。」

 

而Michael點出了他們想做出來的決心,「會否,這些事情根本只有少數人先關心,這不是借口,而是當大部分連『手臂延伸』、『暗角打鑊』也不知道是怎樣一回事的時候,我們借著這個舞台去講,以藝術形式表達出來,當其他地方和媒體沒有作任何討論時,我們去講,那至少證明舞台還是自由的。」究竟在舞台怎樣表達政治,當下的訪問也不可能得出任何答案,而自言是「局外人」的展晴對這種現象有另一種看法:「無論做得好或不好,對我們而言能夠有回應已經很好,默劇需要有更多人去討論、關心。」

 

 

當談到默劇在香港的現況,三位表現得更為灰心。

 

「《喵星人》的演出呢?沒有為你們帶來宣傳效果麼?」我問道。

 

「沒有,這是一早預計得到的。就算早排我們做了十多個不同的訪問,換來的效果也不大,其實演出時到來的觀眾大多是朋友,新觀眾真是少之又少。」因為這次訪問,我才知道默劇在香港已經有三十多年的歷史,早年先有香港中文大學校舉辦過相關的校外課程,直至近年轉移由一些專門的默劇劇團開辦。至於演出,藝穗會的樓上劇場就成為他們最重要、甚至唯一的表演場地,一眾默劇演員也默默地在這個地方裡等待演出的機會,阿崔執導的幾部作品都是在這個樓上劇場上演。「而其實每年香港也有不少默劇演出,亦有不少新創作,但入座率還是很低,就算是早排俄羅斯小丑大師斯拉法普魯尼(Slava Polunin)來港演出,他已經是大師級的人馬吧,入座率也不高。」 Michael自言,普羅大眾對默劇的偏見如一座山一樣高大。

 

對此,展晴指出,或許不能怪罪於普羅大眾對默劇的誤解。「默劇當然不是指沒有聲音,相反默劇有好多不同的聲音。」他更不滿在現時的劇場生態下,劇場中人無視這種表演形式,「如果一部話劇和默劇在同一日演出,大多數人都會寧願選擇去看話劇,默劇嘛,他們依然帶著『會不會好悶呀?會不會唔明白呀?』等相同的疑問。你又怎能怪其他人?連做藝術的人都有這種心態,不是更不能理解嗎?」展晴顯得心有不甘。

 

一直聽著兩位拍檔表達不滿,阿崔也感慨,作為劇場人不是更應該去觀賞不同新事物?「無論好與壞,都應該有所得著吧?因為大家都是表演藝術,觀賞不同表演藝術的撞擊,才可以有新想法。」


他們感激在塞爾維亞比賽的經歷,並非因為得獎,而是令他們明白,默劇無分國界,默劇是如此親民又可愛的藝術。他們更想將香港默劇帶到外面,也因此激發起一個計劃,「我們很希望下年能到五大洲作表演,一邊流浪,一邊以默劇為生。雖然這想法很異想天開,但未試過又點知可不可能。」沒有不可能,因為默劇是自由的,這也是他們反覆告訴我的事。

 

作者簡介:獨立記者、編輯、評論、攝影。寫電影為業,拍電影為志。

 

照片攝影:嘉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