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歸二十周年,距離二零四七還有三十年的歷史時刻,歌功頌德者眾,誠實面對歷史者少。與此同時,香港本土思潮冒起,排外情緒躁動非常。尋問者劇團在此選擇以紀錄劇場呈現中國內地居民偷渡來港的歷史,直面這段所謂的「真.香港人」不願提起的香港故事,這是一個勇氣與視野兼備的選擇,也是醍醐灌頂的提示。
在牛池灣文娛中心文娛廳內,筆者看到的是,偷渡潮的歷史背景、諸位偷渡者的私密故事,以及幾位曾受劇團訪問的年長觀眾在散場時表示「呢套劇無講大話,全部係真」的肯定。還有的是,作品面對歷史的謙卑與真誠,以及紀綠劇場講真話的欲望。
對生者與亡者的尊重
創作團隊十分自覺演出無法呈現一九五零至八零年偷渡潮歷史的「真相」,「導演的話」謙遜地指出作品的尋問注定有所遺憾。從第四幕「死亡」,演員道出倖存者對偷渡過程中逝世的同伴之回憶,隱然看到許多永遠無法說出的偷渡故事;在第五幕「潮湧」,大海波濤的投影錄像,讓觀眾進入在漆黑海洋面向未知、載沉載浮的旅程,也生出對生者與亡者的尊重。
「尋問者」的問題也許簡單:「是甚麼原因、怎樣的力量驅使他們以命相搏?當終於抵達香港這片休養生息之地,這股精神力量又是怎樣蓄養轉化發展?」他們的回答一點也不兒戲。創作團隊從訪談、民間紀錄、政府文件與學術專著等資料拼湊歷史片段,窺探這群人偷渡來港的因由、方法,與經歷,及在港的適應、求存,與紥根的經歷。然而,創作團隊發現的史料也許與空白一樣多,他們也讓這份空白帶入作品之中,尤見於「估算」一幕,演員清楚明白告訴觀眾,偷渡者的統計數字之不可考,足見其努力與限制。這份謙卑與誠實是可貴而可喜的。
偷渡者的不同面貌
《過河卒》剪裁各式各樣的偷渡故事,呈現「偷渡潮」的多元面貌:既有早期偷渡者輕易跨境的僥倖,也有晚期偷渡者多次嘗試越過邊境的驚險;受訪者有的來自沿海城市,有的來自農村;又或受訪者原家境富裕,但抵受不住身為「黑五類」的政治打壓而選擇冒險來港,另有因抵受不住物質困乏,為了遠離飢荒而逃離的人;有的來港後得到本地人熱情幫助,也有受盡在港親戚白眼的種種故事。
創作者面對這些豐富而催淚的材料,稍一不慎便落入「七十二家房客」的俗套,而此劇的文本處理把持克制。《過河卒》層次分明地編排並置偷渡者、水警、與(民意調查報告中)「本地人」的不同觀點,也隨著時序交代中港政治事件,中國政府、港英政府,及聯合國對這批「逃港者」或「入境者」的政策取向變化。讓觀眾看到偷渡潮的人,也看到社會經濟的物質條件,以及各種政治力量的角力。然而,也許這是奢求,筆者希望聽到更多「本地人」的觀點,如偷渡者的在港親友、合法移民、原居民,與外國人等,這有助更立體呈現當年的社會氛圍。
講真話的勇氣
最後兩幕「寄語」與「回首」別具心思,導演安排演員說出偷渡來港的香港人對下一代的寄語,及後播放訪問錄音,以此連結過去、現在,與未來。這群歷盡滄桑的年長受訪者,不知從何說起,而又慎而重之的話,有著歷史的厚度:有人擔心兒孫輩,這一代人比上一代困難,前人雖物質困頓但機會處處,今人成長於安穩豐盛但前路不明;有人勸勉後生仔,努力建設香港,在此安居樂業;也有警世的提醒,不要重覆歷史錯誤,要堅持講真話。
講真話,這是大時代裡的小人物擇善而行的選擇。講真話的堅持是受訪者的寄語、尋問者的立場,也是紀錄劇場的指向。紀錄劇場承載尋真的欲望,為隱身於大歷史陰影的人發聲,為未能說話的人說話。也許在後真相年代沒有人能夠找到「真相」,至少創作者有講真話的勇氣。劇場的尋問者,叩問世界,理解事物,叩問自身,內省自躬。在此引述尋問者劇團的信念作結:「叩問屬於每一個人,真實繫於自由的表達、不同的呈現」。
(原載於2017年9月21日《*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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