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
近兩、三年,幾乎每年都可以在台灣看到香港「愛麗絲劇場實驗室」所帶來的作品,如《十方一念》、《卡夫卡的七個箱子》,以及與兩岸另外三位導演合作的《四情旅店》(創作社劇團,2016);這次在藝穗節帶來的《香港三姊妹》,是今年一月才在香港文化中心劇場首演的最新編作劇場作品,前一陣子才剛從愛丁堡國際藝穗節演出回來,屬於該團「劇場極簡主義探索計劃」的作品之一。台灣劇場界應該漸漸地熟悉此劇團的美學風格,這應該也是個不錯的小小進展。
在過去幾年來台演出的作品當中,《香港三姊妹》應該是最貼近香港當代社會地氣的一齣,以編作劇場的手法,將契訶夫的《三姊妹》重置於香港當代社會與劇場之中,將原本劇中主角所面臨的去留抉擇,轉化成香港當代人及劇場演員所要面對的生存處境掙扎、困惑與選擇(或甚至是被選擇)。戲裡,這個香港劇團正在排練契訶夫的《三姊妹》,表演方式刻意的風格化、節奏明快,讓觀眾很快地複習原劇的人物關係與故事背景,而對於因為節奏快而無法明確掌握人物與故事的觀眾而言,其實也沒有太大損失,因為這齣戲的演出重點,應該是重新解讀經典的詮釋手法及觀點,這部分的表現與內容條理清楚,勁道十足。
戲中劇團的部分演員,無法單靠對表演的熱情,支撐生活的所有經濟條件,排練之外,多半都還兼有另外的工作,又或者說,他們必須蠟燭兩頭燒,一頭是熱情與理想,另一頭則是生活現實的壓迫,無怪乎原劇主角及戲中戲演員都深刻地體認到「生活是艱苦的」,這不論是百年前的俄羅斯或百年後的香港,都是一樣的。
演出試圖模糊原劇角色與戲中戲演員的界線,原劇以風格化的表演方式處理,戲中戲演員則呈現某種香港舞台表演的高能量與明快節奏,在表演的呈現風貌上,這兩種形態比較偏向同一象限,也許可以再思考一下整體表演結構的佈局。當年《海鷗》的首演,契訶夫認為演員的詮釋大錯特錯,演的太過頭了,直到後來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才帶著一群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演員,費心鑽研,慢工細活,演出大為成功,並成就了以至世界戲劇史的一段傳奇,可惜契訶夫當時在黑海沿岸的雅爾達養病,只能從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充滿雀躍的書信文字中,想像劇場裡的盛況。
當年契訶夫認為「演太過」會糟蹋了他的戲,史坦尼耶拉夫斯基發展出一套相應的表演詮釋體系;百年之後,「愛麗絲」用香港表演的能量與節奏(這其實是整個香港歷史與社會的縮影,甚至是整個香港演藝與影視娛樂表演的大傳統,而非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演員表演獨有,無可厚非),重新解讀經典,並與其對話,也許「刻意地」演出原劇中的生活平淡感,再「不用刻意地」生活在《香港三姊妹》中,將「強—強相似」(即前段所謂「風格化—高能量與快節奏」)的表演(生活與劇場的相近性,應該就是這個版本想要強調的)轉化為「平—強相異」(生活平淡感—高能量與快節奏)的對比,也是另一種表演的詮釋。
三位戲中戲演員各有兼差,一位在電台主持節目,主要分享一些香港風水與政治八卦,繪聲繪影,有圖為證,對應到香港的歷史與現況,似乎真有那麼一回事,反正信者恆信,不信者恆疑。第二位在課室的最後一堂課,用人體解剖圖來比喻香港,解釋身體所產生的病癥,借此說明香港與中、英的歷史糾纏與現狀;這讓人直覺聯想到蔣渭水的「臨床講義——對名叫臺灣的患者的診斷」(1921),只不過蔣渭水的文章當中,有對此診斷結果開了藥方,而「最後一堂課」沒有。第三位是位大陸企業商會活動的主持人,介紹了幾種關於穿著打扮(MK look,即旺角文化)、街頭店家景象(充斥著金舖及藥房)、住宅空間(劏房)等香港文化,多半都與香港社會與經濟活動發展有關,回歸後「中國因素」的增強,也使得某些香港文化更朝畸形化發展。顯而易見,這些編作運用香港眼下與在地素材,作出既嘲諷又沉痛的控訴、求救、自我解嘲,非常的五味雜陳。
和簡莉穎的《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姐妹(和她們的Brother)》(四把椅子劇團,2015)相較,詮釋觀點不太一樣。同樣面臨去留的選擇,原劇表現的是想(回)去莫斯科的慾望,簡莉穎將其轉化為當代台灣年輕人面對島內就業市場萎縮,而興起到大陸拼事業的念頭,不論是契訶夫或是簡莉穎,至少都還提供了一個目標,讓劇中的三姊妹及弟弟有個選擇去留的方向;不過到了「愛麗絲」版本(大概不能夠簡化為「陳恆輝」版本,因為他們是集體創作的編作劇場),卻連回到香港歷史的哪一年(1842年、1898年、1914年、1941年、1945年、1967年、1984年、1989年、1997年、2003年?還是2014年?通通都是香港近代史的關鍵年份,有好有壞,有危機亦有轉機,但其實都回不去了,歷史與時間只能繼續地往前走),或要去哪裡(許多香港人早就擁有兩本以上的護照,但那又如何),都沒有方向可以依循。從英殖時期借來的時空,倒數歸零之後,卻來到回歸中國之後的時空,陷入雙重迷失,失根的蘭花,鄉關何處?莫此為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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