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評《蜷川馬克白》:放在神櫃內與櫻花樹下的野心家
文︰黎曜銘 | 上載日期︰2017年9月18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節目︰蜷川馬克白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演出單位︰蜷川幸雄劇團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23/6/2017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一)蜷川幸雄與香港的一期一會

 

一期一會,源於日本茶道的用語,意思是主人與賓客皆領悟到每次聚會都可能是一生當中唯一一次,所以賓主之間須各盡誠意,互相珍惜。

 

而今次舉辦宴席招呼我們的,是日本著名導演蜷川幸雄。

 

其實早在二零零七年,康樂及文化事務署已經開始邀約蜷川導演,希望能於香港上演蜷川的莎劇,可惜因種種原因,多年來一直未能成事。及後蜷川導演於二零一六年五月與世長辭,更使人覺得與蜷川莎劇之會,恐怕遙遙無期。

 

本年,為了悼念蜷川逝世一周年,《蜷川馬克白》展開全球巡演之旅,香港更有幸成為巡演首站。足足十年了,蜷川的莎劇終於從日本走進香港文化中心。雖然,這次蜷川導演沒有親自到來,但是他早已把自己的生命融入舞台之上,為我們展示出人性的盛宴。

 

所以,在接近三小時的演出中,我們就在漆黑的劇院內各盡其誠,盡情享受與蜷川的一期一會。

 

(二)當馬克白拿着武士刀:把經典本土化的幾點反思

 

《馬克白》是莎翁四大悲劇之一,原著背景設定於十一世紀的蘇格蘭,故事講述將領馬克白被三女巫的寓言勾起野心,與馬克白夫人合謀把國王鄧肯殺掉,自立為王。後來更為了鞏固勢力,把與自己出生入死的班戈謀害。最後鄧肯之子馬爾康在英格蘭成功集結兵馬,反攻馬克白,馬克白在戰場上被昔日的家臣麥道夫殺死。

 

而蜷川則將故事搬至日本十六世紀安土桃山時代,即是織田信長與豐臣秀吉稱霸天下的時期。如此大規模的背景改動,難免要面對如何本土化的問題。如果改動不佳,劇本便會出現水土不服,只會慘不忍睹。正如近年內地往往在改編日本的電視劇時,把日本特有的文化強行移植,成了四不像。例如劇情中竟出現內地中學生穿着古代漢服出席花火大會的畫面。

 

有趣的是,蜷川的改編沿用所有外國的人名與地名,台詞亦基本上跟足原著,但是在這個情況下卻沒有半點違和感。筆者認為當中有兩個原因。

 

在內容方面,日本安土桃山時代與《馬克白》的故事背景同是戰爭不斷的年代,軍閥互相攻打,互相叛變,千軍萬馬,野望橫流,英雄輩出,就是這種磅礡的歷史感才能盛載《馬克白》這個故事。大家可以想像如果把故事設定在仍是一條小漁村的香港,那麼這種本土化便立即變得衣不稱身。

 

其次,在形式方面,莎劇的對白用詞優美,如歌如詩,並且角色常常獨白連篇,作出抒情。這種非現實主義的特質如果處理不好,便會令人感到奇怪,畢竟一個人本來就不會經常自說自話。而蜷川卻運用了多種日本傳統非現實主義的元素,與莎翁的對白自然地融合。例如三位女巫全臉白色,由男人反轉飾演,這本是日本傳統歌舞伎的做法。而華麗的舞台、演員貫穿觀眾於花道出入以及略為誇張的動作等,亦充滿傳統歌舞伎的味道。可以說,蜷川成功地把中西兩地的古典文化精髓有機地融合。

 

(三)投入感情的疏離效果:祭祀老婦人的同哭同悲

 

在種種新增的處理中,最明顯的是,蜷川加入了兩個老婦人的角色。開劇之初,兩個老婦人從觀眾席走到台前,徐徐把佛壇的門打開,眾演員才在恍似佛壇的台上演出。而演出期間,兩個老婦人沒有退場,反而留在台的左右兩旁,一邊吃東西、縫紉,一邊與觀眾觀看整齣《蜷川馬克白》。接近尾聲,兩個老婦人便開始執拾細軟;當故事結束,她們便把佛壇的門關上,然後才徐徐地退場。

 

蜷川在文章曾解釋過這個處理方法:「日本人在彼岸時節會在家迎佛,然後帶着飯盒去掃墓,在先人的墓前或櫻花樹下吃飯,這些在日本人生活中是極為普通的場景……」筆者認為這不但使劇場帶有一種宗教祭祀的味道,而且筆者更認為帶有一點布萊希特的「疏離效果」。

 

所謂「疏離效果」,則是刻意擴大觀眾與角色的心理距離,讓觀眾不過分投入劇情之中,以較為抽身的角度作出反思。布萊希特的作品中多數加入演唱或加入說書人的方式達至疏離效果。而在《蜷川馬克白》一劇中,老婦人便近似於說書人的角色,不過她們不透過語言,而是透過她們在台上的存在,不斷提醒觀眾,台上的演出只是南柯一夢、說書人的一個故事,讓觀眾能較客觀地反思馬克白那條因野心而引致敗亡之路。

 

而最為有趣的是,老婦人會因應台上劇情發展,做出不同的情緒反應,例如她們會因馬克白殺死鄧肯王而震驚,會因馬克白殺死班戈而感到悲慟。這樣除了疏離效果外,亦做成一種情緒感染的作用。在劇場中,老婦人與所有觀眾皆處於第三者的角度來觀看故事,當觀眾看到老婦人種種情緒反應時,會產生內摹仿,簡單來說即是同喜同悲,情況就如在電影院觀看喜劇時會較易發出笑聲,這是因為觀眾會受其他人的情緒所影響。

 

而這種既抽離又投入的狀況,筆者認為是最理想的疏離效果。因為如果過分投入,觀眾便較難作出反思;但如果過分抽離,觀眾會對角色失去興趣,亦沒有作出反思的動力。現在蜷川這個安排,就像一個親人帶你到墓前,一邊哭笑,一邊為你述說先人的故事,疏離的程度調節得恰到好處。

 

(四)蜷川舞台上不老的沙翁:人物、情節與轉場

 

到底人物重要還是情節重要呢?這仍是人們不時爭論的問題。而筆者向來認為人物先於情節,而這次《蜷川馬克白》可以說是又一例證。

 

其實筆者認為莎翁創作《馬克白》時,人物與情節也同樣重視。人物方面,馬克白與馬克白夫人可以說是戲劇史上的經典。他們一開始被野心所蠶蝕,由疑惑到狠心,由恐懼到內疚,最後踏上絕路,每步走來也精彩絕倫。情節方面,莎翁借女巫的預言埋下伏筆,說馬克白不會被打敗,除非樹林會衝向高山,而馬克白本人亦不會被婦人所生的人所傷害。但後來馬爾康命令士兵拿着樹枝前進,作擾敵之用,看上去就好像樹林衝向高山;而麥道夫原來是剖腹而生的,不是被婦人所生的,所以能殺死馬克白。

 

時移勢易,來到二十一世紀,馬克白與馬克白夫人依然撼動人心,但所謂的驚喜情節已經變得不甚了了,這不是人物與情節之爭的最佳答案嗎?筆者在網上查看觀眾的觀後感時,不少人認為此劇太長,去到下半場已經有點疲倦,較難集中。這個情況其實可以用人物與情節的角度來加以解釋。

 

在蜷川的分場中,上半場集中描寫馬克白與馬克白夫人如何被野心蠶蝕,以致犯下大錯。上半場落幕之前,只見兩人一臉驚恐,攜手步向遠處的黑暗,令人留下深刻印象。而下半場一開幕便是馬克白再找三女巫尋求預示,其後便把描述重心離開了馬克白與馬克白夫人,改為交代馬爾康如何復國。雖然下半場亦有馬克白夫人夢遊洗手,馬克白悲嘆人生等經典片段,但吸引力明顯大減。加上香港人生活節奏急速,所以便產生疲倦之感。

 

最後,轉場的技巧方面也值得一提。根據孫惠柱博士的分類,《馬克白》屬於史詩式的結構,以一個人物為主串起許多零散的場面,整個故事由荒野、營地、福來斯宮殿、馬克白城堡等地方不停跳躍,所以如果轉場的功夫做得不好,觀眾便會失去觀賞的連貫感。而《蜷川馬克白》值得讚嘆的地方是,轉場異常迅速,這一秒是戰場,轉眼間便轉到城堡之內,而且每一個場景也絕不馬虎,有些場景更是雕闌玉砌,非常華麗。縱使部分場景轉換需時,台上亦有兩個老婦人繼續演出,分散觀眾的注意力。

 

(五)肅立與掌聲:櫻花樹下的蜷川

 

是次演出固然精彩,但最為動人的還在謝幕之時。

 

謝幕時,台上掛着蜷川幸雄的遺照,瘦削而眼神堅定。這不禁令人想起台灣詩人陳育虹〈印象〉一詩:

他已經瘦成

線香

雨絲

柳條

蘆葦桿

瘦成冬日

一隻甲蟲堅持的

觸角

 

台下的觀眾紛紛肅立,掌聲不斷,謝幕三次,仍不忍離去。記得早前飾演馬克白的市村正親接受訪問時,認為是次演出中他有點緊張,因為總覺得蜷川仍坐在黑暗的觀眾席上,如果稍有犯錯,他一定會走到台上把他痛罵。

 

但是,事實上,他這次不能來了。他就像台上的櫻花一樣,枯萎後散落一地;但他為觀眾製造出一幕幕美麗的片段,亦如櫻花一樣,永遠留在觀眾的心中。

 

所以這長達數分鐘的掌聲,不單是給《蜷川馬克白》,還是給蜷川幸雄;亦不單是給蜷川幸雄,還是給一個老藝術家那種孜孜不倦的堅持。


(原載於2017年8月28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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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曾參與第二屆「新戲匠」劇評培訓計劃。劇場編劇作品包括普劇場《彼得與影子的奇幻之旅》:劇場空間《Ellie, my love》、《隱身的 X》;見一步行兩步《南方裸猿》、影話戲《扣題》、《療養院的 730 天》;香港話劇團《初三》;電視編劇作品包括獅子山下 《我們之間》第一季及第二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