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六十年代才脫離殖民統治、全面獨立的非洲,面積和人口也是全球第二大洲,但礙於從前西方的殖民主義,以及獨立後長期的政治不穩、種族衝突、熱帶疾病以及工業發展帶來的環境污染等,令非洲成為全球經濟發展水平最低的一個洲,居民長居於貧窮線下。然而,就人類文明的發展而言,非洲,尤以北部埃及為甚,卻是人類最古老的文化及文明發源地之一。當地的神話、傳說及故事一直口耳相傳,以各種不同的敘述、舞蹈、唱誦或圖繪的形式流傳至今,而劇場在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當下的非洲劇場,跟遠在歐亞的觀眾及香港的劇場工作者們,不無聯繫。
跟古希臘及其他古文明的劇場一樣,非洲劇場的傳統功能在於透過口述唱誦各種神話傳說及英雄故事,祈求保佑,在面對危難時安穩人心。在教育資源貧乏的國度,說唱亦成為重要的表演形式。時至今日,非洲劇場在社會介入及討論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對當地劇場工作者而言,劇場並非「為藝術而藝術」,它有著提出及釐清社會中具爭議性的問題並引發討論的功能,形式也多秉承非洲劇場鼓勵觀眾參與的傳統,編劇都希望觀眾能就社會問題作出行動,或至少對問題有更深刻的了解,而觀眾入場也不為純粹娛樂。所以,非洲劇場可以說充滿政治劇場意味。
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非洲尼日利亞作家渥雷.索因卡,一直以文學批判社會,早於六十年代便指「藝術家在非洲社會的功能一直是記錄社會經驗,並為他那個時代的願景發聲」。他在七十年代發表的五幕經典悲劇《死亡與國王的侍從》便是一部探討人與命運及信念角力的作品,諾貝爾文學獎的頌詞稱讚此劇「深刻地發掘人和神的境界,因此它告訴我們的不僅僅是不同文化之間的決裂」。讀者也可對此劇進行多重閱讀,包括殖民與被殖民者的對立、西方與非洲的不同文化道德價值、傳統在現代演進的衝突,或個人面對命運的哲學思考。不過,索因卡在劇作的序言中則清楚指明不要將此劇簡單視為文化衝突,這只會鼓勵分析的惰性。
此劇根據1946年於尼日利亞發生的一件真實事件改編而成,於1975年正式發表。故事圍繞非洲魯約巴族的傳統,規定國王的侍從首領必須在國王死後的葬禮中一併死去,伴國王到彼岸世界,以延續他的工作。後因白人行政官認為此舉不人道,故把侍從囚禁避免他自殺,卻因而令族人及侍從感到羞恥,侍從的長子遂代父就死,侍從得悉後繼而尋死,留下剛娶的市場年輕女子及遺腹子。
索因卡的劇本體現著「神話詩學」的結構,語言充滿長篇韻文及詩化意象,跟非洲傳統的說唱故事一樣,充滿神話色彩。鼓聲、輓歌等音樂元素建構了劇本的節奏,推進劇情;豐富的詩歌和舞蹈色彩,提高了劇本的表演性。索因卡成功地將非洲傳統劇場的表演與敘事形式,跟當代劇場融匯結合。本劇也仿效了古希臘悲劇的典型,全劇以不同符號隱喻命運的種種,透過瀕死的侍從,呈現了人面對命運時的軟弱,也透過侍從長子,將逆轉命運的希望寄托在未來世代。
侍從即將枯萎的身體,也對照著其戀慕的年輕女子,彷彿嫩芽滋長,為求得到最終的歡愉,侍從以將要逝去的生命,換取自己下一代種子得以留下的生機,讓「維繫我生命的湧流,最後一次從這具肉體奔瀉而出」。只是他對世間的留戀,「使得原本連繫著全族人的臍帶竟被我一個人徹底切斷」,甚至令世界歪斜顛倒;而當年輕的兒子決定代替父親履行職責,他這才意識到「榮譽結束之際,也就是生命結束的時刻來臨」。
「死者已矣,忘了吧,就連生者也該置諸腦後。但願你們只把心思傾注在尚未出生的人身上啊!」索因卡透過此劇述說一種超越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世界觀,也就是說,我們活著的人,跟往生與未來者都有著緊密的聯繫。這種超越古今的聯繫,也延伸到今日的非洲劇場,只是當下非洲大陸在全球化的影響下,個人面對的命運議題,也更迫在眉睫。
今日許多非洲劇作家的作品,愈多關注非洲跟全球政治經濟發展的互動連繫。形式方面則仍深受傳統說唱形式的影響,只是在全球化的影響下,他們的作品更多超越了本土宗教及文化傳統,而結合著不同文化的劇場敘事與表演形式。今年六月在阿姆斯特丹的荷蘭藝術節上演了一部七十後非洲剛果編導迪厄多納.尼安古納(Dieudonné Niangouna)的作品《Nkenguegi》,以密集直白的語言批判當下非洲的社會及難民問題,當中呈現女性被受壓迫與性暴力的境況,跟二十年前烏干達劇作家維奧莉.芭倫吉透過喜劇《拼死阻止》關注的女性狀況不謀而合。
芭倫吉長年透過劇場推動非洲女性的自由、充權,以及平等接受教育的機會,在一次訪問中,她直言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用作當代非洲女性文學的研究參考,也希望其作品能成為女性議題的發展工具。
《拼死阻止》以喜劇手法,關注非洲年輕女性因家庭經濟需要,被迫嫁給經濟能力較佳的男性,早婚剝削了她們接受教育的機會,而當婚姻出現問題,她們因缺乏經濟獨立的能力,加上社會的歧視目光,終陷入被動無助、無奈接受現狀的困境。此劇於1997年獲得英國文化協會國際新劇獎(非洲及中東地區)。
故事透過一對父母為女兒籌劃未來的衝突,呈現非洲女性在教育上面對的困境,以及可能的樂觀願景。父親希望女兒有更佳的將來,想她接受大學教育,也想她完成自己因為早婚而未能完成的學業;但母親則希望女兒早點嫁給她喜歡且富有的男友,以改善他們全家的生活,並支援自己的醫療費用。父親要脅說女兒若要選擇結婚而不入讀大學,他定會拼死阻止(over my dead body),及後在一次爭吵中,女兒以為自己誤殺了父親,只是這誤會沒有讓她選擇結婚,反而叫她看清楚自己該作的選擇——繼續升學。全劇最後大團圓結局,在女兒的大學畢業慶祝會中,曾遭女兒拒婚的男友因仰慕女兒的獨立思想及求學意志,再度向她求婚而終獲女兒及父親首肯。「成功沒有捷徑,唯有透過汗水與堅毅才能達到目標。」父親的一番話,成為女兒繼續求學的座右銘。
全劇的喜劇結局充滿劇作家對非洲女性前景的期許,但上一代的期望如何影響下一代的選擇,上一代似乎都為自己當初的選擇後悔,希望下一代能彌補他們未完的夢。有趣的是阻礙女兒升學的是母親是非父親,這也透露了非洲女性的教育若得不到改善,她們的命運將繼續循環。
社會批判意味濃厚的作品,大都出於對當下現況的迫切關注與鞭韃。兩位劇作家於七十年代及九十年代寫成的作品,當中描述的非洲人的處境,在今天雖有變遷,但普遍仍然持續,可見兩個作品的當代意義仍然深遠。
延伸參考:
African Women Playwrights, edited by Kathy A. Perkins,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9.
Dieudonné Niangouna’s Nkenguegi and Theatre in Africa by Mineke Schipper, Nkenguegi house program, Holland Festival,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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