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話劇團於1977年成立,今年已踏入第四十個年頭,是本地歷史最悠久、最著名、規模最大的專業劇團之一。《埋藏的秘密》是森‧舒柏於1978年發表的作品,發表翌年便獲得普立茲戲劇獎及奧比獎最佳劇作。崔維斯‧普斯頓,美國著名導演,於2006年榮獲法國政府文化部頒發藝術及文學勳章騎士勳位,以表揚他對法國及世界各地藝術的貢獻。
本年七月,香港話劇團、《埋藏的秘密》與崔維斯‧普斯頓三大巨頭相遇於香港大會堂,這的確是一場值得令人期待的演出。觀賞過後,此劇確有其可觀之處,但亦有值得討論的地方。唯評論如要更客觀,筆者認為須了解創作者的創作意圖,然後根據這些角度切入,討論才會更加公允、更具意義。所以筆者以下將會引述導演崔維斯‧普斯頓近日接受不同媒體訪問時的說法,然後作出討論,以觀眾的角度與崔維斯‧普斯頓建構一場虛擬的對話。
(一)家庭的創傷:神話與心理學
《埋藏的秘密》本質上是家庭戲劇。
(《U Magazine》)
這劇和90%的恐怖片一樣,都關於壓抑的後果。
(《香港01》)
故事圍繞一個三代同堂的美國農村家庭。多年前,爺爺Dodge浸死了一個嬰兒,並埋葬在後院。他的太太Halie與二子Bradley皆不願多提。直到二十年之後,在新墨西哥州犯了事的長子Tilden回到這個家庭,直到孫兒Vince帶著女友Shelly回家探親,那個本來沉澱於回憶的秘密才再次泛起漣漪,真相才層層揭開。
其實在劇作的中段,孫兒Vince出外買酒,獨留女友Shelly面對一個個不太正常的家人,的確有一種典型美國驚悸片的感覺。但此劇最有趣之處還在於「壓抑」兩字。所以正確來說,筆者認為《埋藏的秘密》是一齣講述各人如何壓抑創傷的家庭劇。
Dodge本來擁有美滿的家庭,但事發之後,把創傷壓抑成一種自毀,於是他終日窩在沙發中喝酒、吸煙、不肯吃藥,猶如慢性自殺,最後更死於家中;Halie則把創傷轉化為一種幻想,終日幻想兒子成為一個偉人,成為一個英雄,要為他製造一個雕像;Bradley在這個充滿創傷的環境長大,於是把創傷轉化為對家庭的憎恨,甚至在潛意識中常常挑戰Dodge一家之主的權威,例如與Dodge爭奪沙發與被褥,又例如常常未經Dodge的許可便剃掉他的頭髮。
而最有趣的是Tilden,他近似於希臘神話伊底帕斯王的悲劇原型,即是佛洛伊德提出的戀母仇父情意結。他戀上自己的母親Halie,並與她誕下嬰兒。當東窗事發,父親Dodge殺死嬰孩,Tilden的憤怒與內疚便糾結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大的創傷。他一方面依然敬愛他的父親,例如會陪伴他,為他蓋被;一方面又怨恨他,所以把玉米的葉子鋪在他的身上,彷彿要把他埋葬。可能就是這種矛盾的情緒下,Tilden變瘋了。
所以筆者認同崔維斯‧普斯頓的說法之餘,更認為描寫Tilden一家如何用行動來處理創傷,便是這個劇本最為精彩之處。
(二)象徵與拼貼:跨越現實與超現實的狹縫
一個現實主義的佈景會阻礙他們的演出,我們希望解放演員,讓他們嘗試更多的表現方式。
(《香港01》)
《埋藏的秘密》是美國經典的劇目,搬演時多以現實主義的方式來呈現,但筆者認為這種處理難免會與劇本本身一些荒誕、不合情理的劇情產生衝突。例如孫兒Vince為何會掉下女友Shelly不顧,借買酒為名突然逃離家庭?牧師又為何會眾目睽睽下與Halie調情呢?如果把劇作放在現實主義的範疇,觀眾就會以現實邏輯的角度來評量劇作,劇作的部分內容便會較難成立。
於是,導演就做了一種隱惡揚善的功夫。首先,在場景方面,創作者運用了後現代的拼貼風格,把整個家居拆散,然後亂中有序地安放於台上,一方面方便展示,另一方面帶出一種超越現實的氛圍。其次,在演出方面,創作者運用了風格化的處理,配合音樂突出某些具象徵意味的舞台動作(例如Tilden把玉米倒在父親的身上,並向他跪下)。同時,基於舞台拼貼的設計,演員們由一個場區移動到另一個場區時,不限於現實的邏輯,例如開門等動作可以全部省卻,進一步帶出超越現實的意味。
就在這種氛圍下,導演意圖把觀眾帶離現實主義的世界,把他們的目光帶向劇本最為精彩的陰影──象徵。其實,劇作充滿着種種象徵意味的符號、動作及對白,如果觀眾喜歡分析,劇作會為大家帶來解讀的趣味。例如玉米便是劇作中最重要的象徵符號。甫開始Dodge與Halie也不相信後院已經長出玉米,甚至電視直播着後院滿是玉米的盛況,Dodge也視若無睹。直至雨過天晴,直至Tilden把被埋藏的嬰兒挖掘出來,Halie才在陽光下看見那一片玉米田。難道這不是代表着人們要正視創傷,給它時間來治癒嗎?
又例如Bradley斷腳大概象徵着一種男性的閹割。所以Bradley穿上義肢時在台上威風凛凛,大叫大喝;但是失去義肢時,頓時變成四處蠕動的可憐蟲。建基於這種充滿慾望卻又無能為力的矛盾,劇本內寫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場面:Bradley要求Shelly張開口,並把自己的手指探入她的口中。這種充滿壓抑的宣洩,更顯得Bradley這個角色無力而可憐。
所以筆者認為導演不但解放演員,讓他們嘗試更多的表現方式;還試圖解放觀眾,讓他們嘗試更多的欣賞的角度。
(三)超越時代的互動:真的能與香港對話?
它很明顯是關於越戰後的理想破滅,以及所謂美國家庭神話的弱點。這些題目固然是此劇的重心,然而在香港演出,卻揭露了其他更深刻的意義。
(香港話劇團官方網頁)
《埋藏的秘密》是美國七、八十年代的作品,明顯是揭示美國民眾在越戰之後,從道德高地墜落,粉碎了對家庭神話的美好幻想。能如此準確地描述社會的精神狀態,想必在當時很受歡迎,當時的觀眾也必定感同身受。但是,筆者要問的是,這劇本跨越了四十多年、跨越了幾萬公里,從美國農村來到此時此地的香港,希望為香港的觀眾帶來什麼的意義呢?一個時間、地域與文化相隔甚大的劇本,要與香港對話,又是否可行?
當然,有一些人類的本質還是共通的,莎士比亞的劇本之所以能歷久不衰,也正因如此。《埋藏的秘密》這個劇本對於家庭的創傷、壓制,人性的扭曲等描述,仍是與現代的香港社會是共通的。但是,筆者要進一步問的是,此次演出是否正如崔維斯‧普斯頓所言「揭露了其他更深刻的意義」呢?劇本在七、八十年代之所以產生活力,是因為它能夠與當時的時代對話?那麼,劇作又能否與香港人正在面對的這個時代對話呢?
由於政治環境的關係,香港部分家庭的確因種種政治爭辯而破裂。由於政局的發展,香港人的確對從前美好的幻想感到破滅。但是,現在香港人面對的不是創傷的壓制,不是未能正視創傷,而是對社會感到無力。這種時代精神,看來並非這個劇本可以回應得了。
(四)觀眾的期待: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從來沒有這樣一齣《埋藏的秘密》,沒有人這樣演過森.舒柏的戲,我保證。
(《香港01》)
筆者認為,是次演出有其可取之處,而崔維斯‧普斯頓的處理亦見其獨到之處。但受制之劇本所限,創作團隊未能交出更精彩的作品。
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筆者期待香港話劇團與崔維斯‧普斯頓有機會再次合作,為香港觀眾帶來更具時代意義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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