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利亞狂想曲》:文學與劇場的創意跨越
文︰李慧君 | 上載日期︰2017年5月9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 Lawrence Ng @ WorkHouse
主辦︰香港藝術節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19/2/2017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舞蹈 »

香港藝術節的「香港賽馬會當代舞蹈平台」於2012年面世,發展至今已經是第六屆,共委約製作了四十九個長、中、短篇舞蹈作品。而除了提供專業的藝術行政支援、製作技術管理、專用排練場地,開放的創作空間、形式和篇幅,也有利年輕編舞大膽嘗新,並把作品帶到海外演出。以今屆的《西西利亞狂想曲》為例,編舞藍嘉穎、黃碧琪及黃俊達分別於2016及2015年參加舞蹈平台,前兩者的短篇作品更曾於今年初及去年在上海、釜山、福岡演出。

 

這次由藝術節開出香港文學的主題,讓三位編舞在三篇小說裡自行選擇,結果大家不約而同挑選了董啟章第一篇小說《西西利亞》為藍本,藉由會計男子迷戀時裝店模特兒人偶的故事,探問靈魂與軀殼、親密關係、主流與異類等議題。有趣的是,《西西利亞》通篇描繪女性與女體,卻處處可見作者的男性視角;是次改編,三位編舞不論性別,都著力討論西西利亞作為被凝視、被想像、被慾望的客體,發展出自我意識的可能性。

 

事實上,董啟章一直為香港劇場提供不少靈感,「浪人劇場」就曾經把他的小說《體育時期》改編成《我的體育時期》、《體育時期2.0》,並將《安卓珍尼》改編成《心林》。就《心林》而言,導演譚孔文雖然多次指出,希望把重點放在人與自然的關係,而不是原著的性別議題上,但基於小說內容編創出來的形體動作,配上「浪人」擅長的空間設計以及舞台效果,陰性敘事還是淹沒了貫穿全劇的男性聲音。回到《西西利亞狂想曲》,以舞蹈呈現模特兒人偶的存在,文字與形體將構成另一場性別與藝術形式的角力,抑或真的能夠另闢蹊徑,解構原著,發掘當下的意義?

 

游走靈魂與軀殼

 

《西西利亞狂想曲》第一個作品,是藍嘉穎編舞的《透明人間》。藍嘉穎是近年其中一位最活躍多產的年輕編舞,不少作品皆取材於生活,風格溫柔靈巧,除了舞蹈本身,也多關注形體和視覺元素的碰撞。

 

她曾經在場刊及演後談表示,《透明人間》源於她對《西西利亞》的思考:所有靈魂都需要軀殼嗎?如果男主角幻想中的靈魂不是(酷似女體的)模特兒人偶,可以是金魚或者其他生物嗎?因此她站在第一身角度,把自己好奇的問題直接投影出來,並由她和另一位舞者陳伯顯向觀眾發問。

 

綜觀整個作品,在編舞上有著不少巧思,例如兩位舞者躺在地上模擬游泳動作,背景是兩條金魚在交友媒體的對話,用抽離的方式,觀察人類種種社交行為。又例如結尾部分,舞者把頭伸進裝滿水的透明膠袋,背景則是他們逛水族店看金魚的影片,人和金魚的視角互換,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這個設計既充滿童趣,也很有哲學意味和餘韻。

 

比較可惜的是,持續在整面牆上打出「是否所有靈魂都需要軀殼」這類硬邦邦的問題,觀眾需要進出於割裂的文字與舞蹈之間,令巧思和趣味無以為繼。藍嘉穎自己也坦言,舞蹈是要呈現一些東西和空間,這次刻意用身體去思考,正是困難所在。如果說《西西利亞》的靈魂被困於時裝和人偶之中,《透明人間》的身體卻被「思考靈魂」這件事所束縛,無法完全自由地伸展。

 

當然,作為年輕編舞走出安舒區的舞台實驗,《透明人間》對身體的探索值得欣賞,也期望看到創作團隊更多大膽有趣的嘗試。

 

異色形體樂園

 

相比之下,黃俊達的《輕飄飄》沉著嚴肅,沒有任何文字說明,所要表達的主題反而更能夠收放自如。他由原著小說的一句話出發:「有甚麼必要放棄自己真樸的質素而追求一種拘謹的形式上的美?」起用了專業及非專業舞者,挑戰固有美學價值。

 

而除了舞者的特殊組合,黃俊達和藝評人洛楓也在演後談中指出,服裝與作品內容的高度配合,如何將舞者轉化成流動雕塑:作品一開始,舞台後方的銀色布膜緩緩蠕動,突然間,一個鮮紅色的異形身體破蛹而出。舞者戴天晴動作靈活,但穿著腫脹和不規則的服裝,加上同樣鮮紅的頭套,奇詭扭曲的形態挑戰著觀眾對身體、對美感、對舞蹈的既定想像。緊接出場的大提琴手陳芷穎穿著黑紗長裙,以騎膊馬的方式化身巨人,一下一下的琴音,牽引著舞者的動作,遙遙回應《西西利亞》裡模特兒人偶被操控的議題。最後出場的莫鎮彤雖然和戴、陳一樣戴著頭套,但他全身只穿著肉色三角褲,露出肥胖的身體,引來觀眾席一陣哄笑。最後他乾脆脫下頭套,直面觀眾抖動一下豐滿的肚子,赤裸裸地回應甚至反制觀眾的凝視。

 

《西西利亞》寫於1991年,二十多年過去,香港社會對「標準」體態、「美麗」衣飾與妝容的追求更加單一,《輕飄飄》三位舞者的變形身體卻帶著酷異的挑釁味道,令整個作品充滿力度。

 

如前文所言,黃俊達的改編不著文字,甚至不見原著的敘事,但也是三個作品中最能拆解小說並以形體轉化的一個,他對美學和身體訓練的思考、對舞者身體特性的掌握尤其值得一讚。

 

紅裙下的愛慾纏綿

 

如果說《透明人間》和《輕飄飄》皆以理性角度閱讀《西西利亞》,黃碧琪則貫徹她對女性、身體與情慾的關注,以感性角度創作出《太平山街71號》,展示原著裡男男女女的感情關係。

 

開場時女舞者馬師雅穿著紅裙,模擬人偶的妝扮和形態,令人驚艷。男舞者小丸貴生則由一開始躺在她的裙子下面,漸漸起來並箝制著她的身體,到後來發展成強暴式的拉扯角力。其後馬師雅的紅裙被脫下,小丸貴生藉此帶動她的動作,二人也曾把裙子套在頭上,如同比利時畫家René Magritte的The Lovers系列,展示了親密關係中的慾望與無法觸及對方的沮喪。另一方面,舞台設計簡潔,被兩條發光管劃分成三個空間,燈光同時也把舞者限制於中間演區。而在狹小空間裡,二人的爭持被剎那放大,提升了作品的張力。

 

由此可見,《太平山街71號》和《輕飄飄》一樣觸及操控的議題,但前者增添了些激情與陰性視角。可惜的是呈現了肉體糾纏,卻欠缺反思或編舞方面的鋪陳和推進,令作品顯得扁平,散場以後只留下個別深刻悅目的畫面。

 

整體而言,《西西利亞狂想曲》的三個作品由小說出發,但不受董啟章的文字所牽絆,而在美學、舞蹈形式、身體探索上各有實驗。雖然尚有不完善不夠成熟之處,卻是文學與劇場一次富有想像力的跨越。

 

*本文為修訂版


(原載於2017年5月《明報月刊》)

 

 

本文章並不代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之立場;歡迎所評的劇團或劇作者回應,回應文章將置放於評論文章後。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

 

 

 

除了藝評,也寫旅遊、德國文化和性別議題。

臉書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fernweh1013/